文：謝孟宗

至學校成杏廳聽李立群先生演講。去得遲了，現場聽眾已排成蜿蜒長龍。身處其間，與眾偕行，幾度前瞻後顧不見長龍首尾。主辦單位後來另外開放好幾間教室，我才在其中一間覓得座位，觀看實況轉播。

李立群先生演講，以聽眾提問為引，放膽講去，話題相連，精彩處，條理已成餘事。其實，演講本就在追憶過往，而追憶，理應是在無所預期的當下，偶然為事觸動，生發對迢遙人事的感念，既而往返循環，因事生念，復因念感事。這流變的過程如竟能兼顧條理邏輯，反而失真。

我教學術英文閱讀，總強調段落章法。沒告訴學生的是，英文論說文的寫作方式，讓我隱隱感受一種對時間的恐慌。彷彿時光易逝，倏忽日暮將至，好多大道理還沒說明透徹，於是得採取最經濟的寫法，總敘大要於前，條分縷析於後，絲毫沒有餘裕任意識漫流。追憶與此相反，步調悠緩舒然。就好像，日暮雖至，人卻岔開心思去歷數無關緊要的美好。前者如果比擬為儒者的恓惶，後者不曉得可不可以算是道者的逍遙。

這自然是我的偏見，就不多說了。本來，我就只打算寫一場追憶。追憶，比方，老舍的「茶館」。李立群先生說余是之先生演的「茶館」一劇影響他很深。他看了錄影帶幾十次，連角色的手勢姿態都記熟了。我只粗略讀過劇本，記得有句「我愛咱們的國呀，可誰來愛我啊。」聽說，這是名句。「茶館」在台灣演出過。我想不通，怎麼沒人把這劇在地化擴編成新劇。緊接原劇時序，場景調換為台北的紫藤廬，不難多寫段故事。「我愛咱們的國呀。」

追憶，還可以關於別的東西。李立群先生演過電視劇「新龍門客棧」魏忠賢一角。據他說，戲份不重。我對這角色的印象，聚焦於一首詩：「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肉麻的詩。但是經過文字的精巧組合，肉麻成為理所當然。詩念得如此理所當然的魏忠賢，也多了一個複雜的面向，再不是「閹豎」這類貶抑的語彙所能概括。

我常喜歡引用這首〈上邪〉。一篇文章寫臉書，無端牽扯全球暖化，「冬雷震震夏雨雪」。又有一篇，寫年過三十，猶不無心虛地要自己堅持理想，直至「冬雷震震夏雨雪」。讀大學追女孩子，送些南瓜泡芙表達心意，卡片裡少不了「冬雷震震夏雨雪」。幸好詩人身分不明，也死了十幾世紀。要不然，版權費可能還得付到「冬雷震震夏雨雪」。

李立群先生這場演講的聽眾多為大學生。十幾二十歲的年紀，記得老舍嗎？現代社會裡資訊的生產與替代快得不可思議。在後臉書時代，悲歡離合不過是一則則貼文，因錯置而淪於荒謬，在游標輕點幾下「讚」之後歸入虛無。李立群先生提到「茶館」的時候，我身旁的年輕學子似乎沒什麼反應。倒是，聽完他轉述大陸拍戲時劇組遭遇馬賊、一賊人大喝一聲：「每人交五塊錢」，哄堂大笑。說句老實話，才五塊錢，連個泡芙都買不起，確實好笑。

---民國一百年三月九日於府城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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