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找 到 了
「我在臺視附近看到一個很像趙老師的人。」
這是大約四年前外子從外頭回來迫不及待告訴我的一條「馬路」消息。因為外子騎機車,那個「很像」趙老師的人又在馬路的另一邊,並且很快就消失在人羣裏,所以外子沒有機會去瞧清楚那人是不是我們長掛在嘴邊懷念不已的趙勉予老師。
趙老師是我讀高二時的導師兼英文老師(也是訓導主任),他也教同年不同班的外子英文。如果再往前追溯,他還教過大我十歲的二哥高中英文,喜愛書法的二哥常稱頌趙老師的黑板字寫得漂亮極了,這是我在未成為趙老師的學生之前便先擁有的深刻印象。
不過我所以特別念著這位老師,除了他那手漂亮的字外,自然還有許多別的。
在趙老師心目中,我也許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其實我也有頑皮的時候,只是他愛「徒」心切,不以為忤罷了。
從讀高中開始,我便常被選為學藝股長。說真格的,我很不喜歡當這個「官」。之所以不喜歡,是常常得為出壁報傷腦筋。為了做壁報,我經常得留校趕工直到伸手不見五指才騎著我那輛老掉「鍊」的腳踏車,嘎吱嘎吱地趕回六里外的家。這途中得經過一座綿延幾百公尺的墳山。鄉民對那座墳山總是繪聲繪影的說有人活見鬼,常常聽得我心裏發毛。每到那裏便沒命的踩著老爺車(還擔心踩快了會脫鍊)飛馳而過,而越踩越快,那嘎吱嘎吱的響聲在沉寂的夜空中就益顯得尖銳。等越過這片「鬼」地方,即令是冬天,也常會緊張得額頭冒汗。另一個不喜歡的理由是自慚形穢的心理在作祟。一張出色的壁報,內容精彩固然重要,但新穎的設計,漂亮的插畫及俊美的書法卻更能予人視覺上的享受。雖然塗鴉也是我的所好,但我製作的壁報,別說插畫比不上仁班林崇漢(今為中時「人間」副刊的插畫家)(註1),論寫字更不如忠班那個日後「不知怎麼回事」竟成為我的另一半的「傢伙」(May揶揄說是被他的字給迷住了),第一名永遠輪不到我們,真是沒趣極了。便這樣,我視當學藝股長為畏途。在趙老師當導師的頭一學期,我曾以路遙的理由寫了張短箋向趙老師「辭官」,誰知趙老師竟拿它當全班同學面前宣讀一番,並大大褒獎我一頓,說我是班上的「明珠」啦,不讓我當學藝股長就是「埋沒人才」啦。雖明知老師過獎了,不過經老師這一褒,竟也暈陶陶暫時忘了那座墳山,並多了些信心以對抗那兩個字畫超人的「傢伙」。
第二學期我為了聯考,私心裏想多花點時間在課業上,還是不希望當學藝股長,正好被選為風紀股長的彩蘭也無意當官。彩蘭與我在班上的成績算是「數一數二」的,但我倆感情極為融洽,並不因彼此互爭第一而不睦。這次我倆便在選過新幹部後的課間悄悄商量以互相「罷免」的方式「去官」。想不到這個「妙計」卻被耳尖的趙老師聽到了,計不得逞,反逗得全班師生哈哈大笑了一陣。我倆在愧窘之餘,決定好好幹下去,絕不再談「罷官」之事。
趙老師只當了我們一年導師,翌年便先妻兒離開他曾以全副心力教了十幾年書的旗山中學,轉教於高市五中。我對他的「不辭而別」很是難過了一陣子。趙老師是我所遇教學最認真,心地最慈祥的一位好老師,他對學生的教誨除了愛心還是愛心,他從不當眾多同學面前責罰犯了過錯的學生使其難堪,總是以個別方式諄諄善誘。他也是最能體恤學生苦衷的老師。每逢出壁報需要「加班」時,為了使我免於摸黑回家擔驚受怕,他總是先安排我在他家吃住。因師母也是我們的家事老師,其愛女莉莉又是我的同班同學,住在老師家我倒不覺得生疏,然而像這樣常常在老師家「吃飯」,不僅會讓一些小心眼的同學眼紅,自己也會覺得不好意思,所以能免則免。不過算算這一年裏,在盛情難卻的情況下,可也在老師家叨擾了不少頓飯。
趙老師離開旗中後,我便不曾再看到他。將近二十年來,我心裏想念這位恩師,卻無從打聽他的去處。每次與外子閒話中學時代的趣事時,我便向他吐露自己對這位恩師的懷念,而且這種懷舊之情且與年俱增,外子也很欣賞趙老師為人師表的風範,我們都希望有一天能再遇到趙老師,只是臺灣雖小,可也人海茫茫,何處去找趙老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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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自從聽了外子報告的那條「馬路」消息後,我直覺到趙老師說不定早已搬到臺北來住了。於是我試著從電話簿裏找「線索」,卻毫無結果。然而心裏惦記著這件事,只要每年電話簿換新,我便不灰心的把趙姓部份電話從頭查到尾,雖然年復一年的失望,但我仍不排除從中獲得趙老師音訊的可能性。
正月初一的一個週末晚上,我沒事兒的坐在電話機旁,矮几上那新換的電話簿又觸動了我的心事,便又滿懷希望的開始在趙姓部份查將起來。查著查著,我的眼睛突地一亮,啊,這可不是一字不差的印著「趙勉予」的姓名嗎?「哇!」我不禁嚷了起來:「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心跳也隨著加快了。晚九時許,為了證實是不是趙老師,我迫不及待的拿起電話猛撥那個號碼。結果電話卻響了半天沒有人接(註2),一小時內我是撥了無數次,仍然徒勞無功。我開始擔心那會不會是空號,幸好上面有地址(正是臺視附近),我想隔天如再撥不通,便決定直闖「趙」府弄個清楚。那晚我簡直睡不安穩,翌晨耐住性子直挨到快九點才再撥那個電話,還是沒人接,我那股熱心不免涼了半截,只好暫時放下話筒再去搞家事了。到了十點多準備上市場前,不甘心又開始撥,這次是講話中的聲音,我好不興奮,手指自然是撥個不停,幾分鐘後,電話終於通了,聽筒傳來一位老人家平緩而溫雅的聲音。他,果然就是我經年盼望再重逢的趙老師。那一刻,我真是高興得泫然欲泣,自然也就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一刻了。
從那通電話以後,我們已見過三次面,兩次是我們去拜望他,一次是他搭公車「散步」著來家裏玩(他婉拒我們去接他)。趙老師年屆七十,除了心臟略有不適外,其他都還好,與林老師(即師母)刻正安享著退休後屬於他們的「蔗境恬熙」的生活(見他手著《我的故事及其他》一書,是本非常值得年輕人一讀的好書,甚至十歲的小女兒蓉兒都說「趙爺爺的故事書好好看哦!」)。
記得那天在電話中趙老師記起我後,便問我是怎麼知道他的電話的(同學中確是無人知道趙老師及莉莉的下落的),我便把經過告訴他。他說他搬到臺北已有六年了,往年電話簿上一直以「趙寓」登記的,今年電信局卻規定一定要用全名,想不到這一強制實施,竟了掉我一樁梗在心頭多年的心願,除謝天謝地外,還真要感謝電信局的「德政」呢?(很高興同時也把莉莉「揪」了出來,開同學會又多了一員了。)
【註】(1)本文發表時,林崇漢尚為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畫插畫,後來才到聯合報副刊。(2)趙老師的兒媳事親至孝,為使年事漸高的雙親免受無謂的電話干擾,晚上九時後上午九點前讓電話處於空號狀態,故在這段時間內電話便撥不通了。據趙老師說,本文刊出後,他接到不少通昔日學生的來電,讓他感到很欣慰。
(選載自《惜情》散文集,本文原載1982年5月6日 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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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網路世界真奇妙,2010年開年第一天,就接到一封從未想過來自美國華盛頓的電子郵件,趙老師的外孫黃俊威給筆者寫了封e-mail,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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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女士您好:
我是趙勉予的外孫。我正在整理我們的族譜。在網路上看到您是我外公在旗山時的學生且出版過” 惜情”這本書,其中的”我找到了”敘述您找到他的經過。不知那裡可以買到這本書?而且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同意,將這篇有關我外公的文章放到”他的懷念”裡。
希望很快能得到您的回音。謝謝您。
(筆者覆函)
俊威新年好!
很高興收到你的 e-mail。《惜情》這本書市面上已買不到。 記得這本書出版時,曾親送一本請趙老師指教,如果他的藏書尚保留著,應該可以找到。
「我找到了」一文歡迎你引用,我也正準備將本文PO到我個人的部落格呢。
趙老師是我永遠懷念的好老師,《他的懷念》出版後,也希望能獲贈一本。
劉女士您好:
謝謝您的回信。我外公過世後,我外婆和我舅舅移民溫哥華。不知還能不能找到《惜情》這本書。當您將「我找到了」一文放上您部落格時,請通知我一聲。
我是在弄一個網路家譜,”他的懷念”並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個人們可用來紀念或留言的專門區。
祝您新年快樂。
黃俊威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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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老師與林老師伉儷情深,這兩幀合照是趙老師當年來訪時送給筆者做紀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