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過了知天命之年後，還能有什麼「才幹」值得炫耀的？

當然還是有的。博學多聞的學人，他的學問自是隨著日月增華益為精進；有藝術才華的人，其藝事功力也必隨年月增長而更為傲人。反觀我這個才學疏淺的人，卻自覺是在走下坡的階段，體力智力都在隨年華徒增而遞減中，尤其是記性方面，總覺得是越老越背，「忘性」驚人，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不旋踵，忽焉就忘了其中大部份內容劇情，有時連片名都想不起來，想想都會黯自神傷。

我讀書常不求甚解，在學校念書時，雖然也常靠「背多分」而名列前茅，但真正留在腦海中的東西實在少得可憐，尤其是古典詩詞方面，更是極少涉獵，只是隨著課本，有之則背背，從未刻意去深入了解，腦中記得住的詩詞真是寥寥無幾，沒幾首能背得完整的。

想不到，在過了知天命之年後，竟然有一天可以很臭屁的跟友人炫耀說：「嘿，我可以背下整本的《曉風殘月》（時報文化出版的一本詞選，內選載56首詞），還可以背唐詩三百首中最長的『長恨歌』、『琵琶行』、『將進酒』等。」直聽得友人瞪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實在說，連我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呢！（當然，我是背下了，但忘性還是很強，如果不時加「溫習」，還是會忘詞的，若有人想「考」我，請給我一點時間溫習啊！一笑。）

會有這樣的「成就」，完全得歸功於我讀了樸月寫的一本歷史小說《來如春夢去似雲》。這也讓我想提一件事，讀高中時，我各科成績都不差，只有歷史除外。那些硬幫幫的歷史課文，不是一堆朝代年號，就是一些未賦予血肉的歷史人物，通通引不起我一絲興趣，老師的授課方式也很呆板，照本宣科，毫不生動，每次考試不是不及格便是低空飛過。直到高三上要準備考大學了，二哥買了一本歷史參考書給我，我忘了那本書的書名（看吧，我的記性就是如此這般），只記得它的編法新穎，不是只為了應付考試而編的，它裡頭提供了許多相關故事，讓我讀來興味無窮，大大提昇了我對歷史的興趣，歷史成績也因此「突飛猛進」。由此可見，一本書有時真的能發揮難以想像的影響力，樸月這本小說就是引發我對古典詩詞興趣的「藥引」，也因為讀了這本書讓我對「蘇東坡」這個耳熟能詳的大文豪有進一步的認識，進而更喜歡上他。

凡學子都知道有「唐宋八大家」這「號」人物，我當然也背過這八大家是誰，其中所佔的「三蘇」－－蘇洵、蘇軾（蘇東坡）及蘇轍聲名最著，我是記住了，但若要進一步讓我道出他們有什麼響叮噹的作品，我可不怎麼說得上來，除了「赤壁賦」，頂多還知道蘇東坡有一首「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詞，但要我背全首，我沒那個能耐。還有什麼？嗯，還有一首「水調歌頭」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可也是很有名的一首詞，但我背來也是零零落落，背不全。

我的國學基礎就是這麼貧弱。記得我寫作剛「出道」兩年多時，在一次文藝聚會中，幸會時任台灣日報副刊主編的陳篤弘先生，他可說是我起步文壇的貴人，給我這個「新人」很多「露臉」的機會。那次聚會，我除了感謝他的提掖外，也請他給我些寫作上的建言。他講了一些溢美的鼓勵話語外，也直指我「國學基礎」可多加強，讓文字的意涵更豐美一些。他可真「識」我至深，他的建言可謂一針見血，一語道破了最讓我汗顏的弱點。

我記住了陳主編的話，其後沒事時，也會拿出像唐詩三百首一類的書翻翻，擷取一些佳句背背，偶爾可在文章中「套」用一下，果然有「美化」文章之效。不過也談不上我的「國學基礎」就精進了，因為我閱讀的書類很雜，其中仍以現代文學居多，對「國學」的攝取仍採「順其自然」的態勢。

讀《來如春夢去似雲》說起來也有番因緣。有一次，邀王令嫻、康芸薇、樸月等幾位文友來舍下茶敘，樸月帶了本她以蘇東坡為主人翁的小說新作《來如春夢去似雲》送我。我尚未及取讀，先生倒先搶著讀。待他細細品味讀完後，才輪到我。

「熙寧五年十二月。
急景凋年，雖然沒有下雪，杭州街上也行人稀少，枯柳搖風，更添蕭瑟，一個老婆婆，攜著兩個幼女，冒著寒風，瑟縮向前。........」

 我的腦中隨即浮上我曾走過的杭州街頭景象，樸月的這個開場白馬上深深的吸引了我往下看，以至愛不釋手。

這是樸月的第二本小說，感覺樸月是那種「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那號「寫手」。她的第一部以清代詞人納蘭性德（容若）為主的小說《西風獨自涼》，一出手即榮獲「中國文藝協會」頒贈的「小說創作獎」。這之前，她因參加升學考試屢屢受挫，遂發憤自學詩詞，為姨父趙友培先生賞識，邀約撰寫「詩經欣賞選例」與「詞演示」專欄於《中國語文月刊》；又在義父李抱忱先生鼓勵下習作歌詞，並以「樸月」為筆名創作散文。不曾寫過小說的樸月，因緣際會，受小說家林佩芬的邀約參與滿人納蘭性德的資料整理，對納蘭性德意境優美、時而豪放時而婉約的詞非常欣賞，而他那比杜撰小說還要傳奇的一生（納蘭性德得年只有三十一歲）也讓樸月深為悸動，遂著手寫下《西風獨自涼》這部小說，進而得獎，原來她真有深藏不露的本領呢。

樸月寫《來如春夢去似雲》，主人翁蘇東坡也是她的「最愛」。在序中，她寫蘇東坡最令她「傾心」的是：在眾多的歷史人物中，他是最「活生生」的，有血有肉，至情至性，是可以從文章詩詞中感覺到生命的脈動，而不是歷史列傳中冷硬嚴肅，遙不可及的「古聖賢」。他的至情至性，帶給他的是坎坷顛沛的宦海波濤，垂老投荒的不幸際遇，而這些「不幸」卻磨淬得他更曠達、超脫、悲天憫人，也更成就了他千古不朽之名，不是嗎？那些誣陷迫害他的人，如今安在？而他，千載之後，仍是中國文學史上最燦爛的名字，因著他的文章，也因著他「人」，在當時，他任地方官的百姓，就家家畫像供奉，如今又有那個愛好文學的中國人，不「愛」蘇東坡？

作家所言極是。想起在那裡看過一句話：「當時過境遷，政治家與將軍都已消逝，剩下的只有文學、藝術」。可不是嗎？世間高官顯要多如過江之鯽，但他們身後能留下些什麼？能流芳萬世的幾希？不遺臭萬年就已是他的造化了。

接著樸月點出，她選擇蘇東坡身邊那集貞義、美慧、多情於一身的愛妾朝雲為主角，截取他與朝雲共處的二十三年為這本小說的主題。隨著朝雲，大家可以看到蘇東坡半生起伏；隨他因烏臺詩獄九死一生；隨他貶謫黃州躬耕於東坡；泛舟赤壁，賦前後「赤壁賦」，唱「大江東去」；隨他登仕途高峰，身兼翰林兩學士，並為帝師；也隨他經歷新舊黨爭乃至貶謫嶺南......。在大起大落中，朝雲始終不離不棄，默默追陪，至死不渝。

在許多描寫蘇東坡的相關文字中，朝雲這位冰雪聰明的女子從未缺席過。依空法師亦曾在其「朝雲」一文中寫道：「這一位戲稱東坡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女子，是詩人流放生涯中的知心摰友。」足見朝雲在蘇東坡坎坷的生命歷程中的份量及重要性，樸月抓住了這個重點切入，小說寫來自是引人入勝。

讀完【來如春夢去似雲】，我也才驚覺蘇東坡不只是唐宋八大家中的一個名號而已，而是多麼「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他顛沛流離的一生、他的磊落豁達、他的愛民如子、他的多情、他的幽默、他的曠世文才，還有寫出「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等千古名句的時空背景，儘在書中被生動的刻劃出來，從這裡我才覺得我「認識」了蘇東坡，也從此喜歡上蘇東坡。

喜歡蘇東坡以後，像愛屋及烏似的，從喜歡蘇東坡的詩詞，進而想要涉獵更多的其他好詩詞，因此找來一些詞選詩選認真研讀起來，還把其中喜歡的詩詞加以背誦，便有了本文前面向友人「炫耀」的那一段。閱讀是一種無上的享受，讀到一本能激發自己超越自我的好書，更是一種福份。《來如春夢去似雲》便是一本讓我有這種幸福感受的好書。

（原載 2005年 2月號台灣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