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居的那段歲月裡,我常常是比太陽早起的人。
我早起,倒不是我真正喜歡。那時期,我還只是諸事懵懂少不經事的黃毛丫頭,最賴床喜睡大頭覺的年歲。可惜我很少有那種機會,差不多每天天光未現,就被父親吼著起床,我想多賴幾分鐘的床都不可得,除非願意在一日之始即挨頓好罵,而挨罵後也照樣得起來,就不如乖乖起床,開始每日的早課──洗臉漱口,燒香,然後灑掃庭院,然後機動支援一些農事家事。
每日點柱香向祖先牌位膜拜原是由父親或哥哥們主事的,曾幾何時卻成了我的早課,我也就奉命行事,膜拜如儀。除了祖先神位,大門口兩側(對天朝拜),還有豬舍也都要插柱香,十年如一日,直到我負笈他鄉深造,才由家中其他成員接班。當年有誰說我,燒了那麼多年的香,日後必能嫁個好婆家,現在想想,我確實獲得了好的報償,因為我的確嫁了個好老公,是打著燈籠也未必能找到的好伴侶。
我家是早期鄉間常見的那種房廳併排式的平房,禾埕旁邊再圍著豬圈、雞舍、牛欄等。屋子三房一廳一廚,格局倒不大,地板也打上紅毛泥(即水泥),很好打掃,把屋子掃乾淨無需花很多時間。掃完屋子,再掃掃禾埕,即晒稻穀的院子。禾埕比較大,早年還未打上紅毛泥之前,是「抹」上一層厚厚的牛屎的。聽起來好像很「髒」,其實不會啦。牛吃的是青草,牛糞也帶點健康的綠,和上水抹在禾埕的泥地上可增加堅實度,不會泥灰滿地,可稍稍取代水泥的功能。當然這樣的功能不能持久,只要下過幾場大雨,就又會露出泥地的本色了。掃禾埕要多花點時間,因為泥灰、樹葉特別多,後來打上紅毛泥就好整理多了。
如果不是農忙時期,做完簡單的打掃工作後,我可以看一下書,那時天色也漸漸明亮起來,我也準備搭車或騎腳踏車到六公里外的鎮上中學上學了。不過印象中總是忙的時候多,很多時候在做完打掃工作後,接著還有許多家事要做,如幫忙從井裡打水挑水,到圳溝仔洗衣服,去田裡給菜蔬澆澆水,抓抓蟲什麼的。而這些都還算輕鬆的,我最怕也最不喜歡做的則是「攪穀子」。這工作不只笨重,穀芒刺得人全身發癢,動作稍不利落還會討來「搭檔」做這工作的父親不停謾罵,前者是肉體的折磨,後者則可謂為精神上的,如果搭檔的是秉性溫厚又疼我的大哥,就好受多了。
所謂攪穀(台語則把「攪」說成「鼓」),就是當稻穀晒乾後準備打包收藏前,必須先把穀粒做一番篩選,把乾癟沒有內容的壞穀分離出去。攪穀用的農具是謂「風鼓」,我覺得這是造型最美的農具,不過早年我可沒有心情欣賞它,簡直看到它就想避開它,因為攪穀對我來說實在是苦差事。實際上,如果兄嫂們忙得過來,這工作多半是他們會做的,否則就抓我這幾可說手無縛雞之力的丫頭充數了。有好多次,父親都在凌晨四、五點天色還暗摸摸一片,就把我從好夢方酣中叫醒,準備攪穀去了。我再如何不情願也不敢形於色,只得惺忪著睡眼,跟著他抬風鼓,掀開穀堆,然後由我一畚箕一畚箕將稻穀倒進風鼓的漏斗裡(我個子不高,通常還得墊個小凳子才夠得到),父親則在風鼓的另一側不停的搖著扇葉,像風扇一樣把質輕的壞穀及結實的好穀分由不同的管道過濾開來。其實,父親不停的用右手搖扇葉,還得善用左手隨時控制風鼓的其他「機關」,如漏斗的流量,穀粒出口的控管等,辛苦吃重真是無法為外人道,所以他愛發脾氣罵人實在也不是沒有原因的,我們做子女的受慣了也就習以為常了。
至於去田裡給菜蔬澆澆水,這工作我倒十分樂意去做。母親在蕉園旁田溝邊的空地上種了些蔬菜,她患風濕的腳走路不是很稱便,因此給菜蔬澆水(包括肥水),經常由我來做。在東方略帶一片魚肚白的微暗天色中,帶著一支長柄勺,踏著露華猶濃的田埂路,不敢怠慢的儘快把工作做好。回途中,經過蕉園,晨曦已自葉隙間灑出萬道金縷,大地像突然甦醒過來,早起的蜂蝶開始在園中飛舞,鳥兒開始清唱,靜靜的園子似有無數的精靈在躍動著。我急著趕回家上學或再做點其他什麼,通常沒有從容的心情來欣賞這靜謐美麗的田間風景,不過即使只那麼匆匆一瞥,也是常烙心版永難忘懷的。
透早就出門 天色漸漸光
受苦無人問 行到田中央
行到田中央 為著顧三頓
顧三頓 不驚田水冷霜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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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首早期非常動聽的台灣民謠「農村曲」,可說唱出農民艱辛種作的心底事。事實上,我早起所做的這些事都只能算是雜活兒,真正吃重辛苦的還是父母兄姊等,想想為了顧三餐,在冬日透早冷冽的寒風中,就站在冷霜霜的水田中插秧、搓草、割稻那種受罪的情境,真的想賴床多睡會兒,或逃避做家事,心中也真是會存有罪惡感的。
「透早就出門,天色漸漸光.....」,每次聽到這首歌謠,我會自然唱和著,也唱得特別心有戚戚,大概這與我早年的鄉居生活有太多不可分際的關係吧。
(原載 1993年7月29日 台灣日報副刊)
【註】以本篇為書名的《天色漸漸光》書稿,於1998年獲鳳邑文學獎散文類首獎,獲得獎金十萬元及出版機會。
【照片說明】
上:阿里山的日出
中:波羅的海的日出。
下:《天色漸漸光》書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