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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13 22:36:43瀏覽915|回應2|推薦0 | |
他叫阿肥肥,是隻豐腴得恰到好處,聰明得無以復加,又可愛到實在不行的一隻鵙鳥。 更精準地說:阿肥是隻流落人間,離群索居,有時憨態可掬,有時難得糊塗,有時卻又如出閘猛虎,兇殘無比的一隻素有雀中猛禽~屠夫鳥之稱的紅尾伯勞鳥。 他突如其來的意外現身,與後來毫無預警的不告而別,所留給我的驚喜與快樂、惆悵和失落,我想作為一隻可以證明我很鳥¹的鳥而言,他有權保持緘默不仗義出聲,但以身為人非草木的萬物之靈而言,面對他的神遊他方、不知所蹤,我卻無法放下那份難割之情、難捨之念,並一再自問:為何區區一隻隨處可見、彼彼皆是的伯勞鳥,能具如此驚人魅力,扒根揪底出我內心底層的最大柔軟,讓我歡喜做、甘願受地每天為他的一日三餐而不惜作牛作馬,為他的出入平安而天天焚香禱告,為他的澈夜不歸而憂心如焚,為他鳥心大悅時的大駕光臨而一再搗頭叩首、謝主隆恩? 一直記得去年的某個仲夏黃昏,八月的艷陽走到東臺灣的池上,不待毒日發威,就被院子裡夾道迎上的一排小葉欖仁遏阻門外,烈日在此轉折成殘光賸影,再掠過漫天蓋地的濃枝密葉,篩落到綠草如茵的草坪時,就祇賸點點螢光翩翩飛舞在花叢樹籬間了。 趁朵朵雲白尚未疏攏過海岸山脈,萬丈暉紅還擱淺在中央山頭,我拿起小鋤頭,打算在縮小版的國泰樹下,栽種幾株夏堇,廣被幾叢日日春,再鋪陳一些花蔓草,為這近百餘坪的庭院植上季節的顏色,誰知一鋤下去,一隻白胖肥嫩的蟲蛹就破土而出,不待他臃腫之軀再次蠕動,阿肥肥,這隻不請自來的不速之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矯健身手飛身撲上,二話不說一口囫圇吞下,然後絲毫不見愧色地頭歪著、眼斜著,好整以暇地以三七步伐,優雅的佇立在紅磚道上,一副等我繼續表現的神態,整個節奏流暢完美到足可媲美少林足球,害我都還來不及反應,就先腦殘地甩甩頭、摸摸鼻子,手腳並用、自動自發的舉起鋤頭,一鋤一鋤任勞任怨的耙起土來,而這傢伙竟也就當仁不讓、理所當然,且瞬間充分進入狀況地表現出分工合作、相應無間的絕佳默契,妳一鋤我一口的吃將起來……。 與阿肥肥的邂逅,就在那一個天很藍、雲很白、風很柔的仲夏午後,我這隻呆頭鵝,他那隻解語鳥,一拍即合的共築了一條無分鳥界與國界的友誼橋樑。 此後,我祇要一到池上,行李都還顧不及卸放,就二話不說,先一頭栽進院子,埋首苦幹,扮演起為他辛苦、為他忙的孝子孝孫來。他也毫無慚恧之色,一副理所當然耳,祇要看我現身庭院,就立馬飛身,顯靈一旁,佈好桌布、繫好餐巾、架上絕佳位置,等候我這帥哥主廚到府服務,為他洗手作羹湯。 我為期九個月的鳥奴生活,於焉展開,不捨晝夜、風雨無阻。
從起初認為終究是隻遨遊四海的野鳥,自由才是他的本色,偶爾飄洋過海路經敝寶地,心血來潮來池上小城作客,何來強求緣定三生共結不解之緣?所以一開始,對待阿肥肥,我一直都抱持著像鄭愁予筆下的「情婦」心態,感覺那是季節,是候鳥的來臨,來之我幸,不來我命,絲毫不敢放下情感重心,將阿肥當成家中一份子;也不敢奢存太高期待值,視阿肥是隻飛久了、玩累了,總知歸巢的倦鳥,直到秋收時節張惠妹到池上開嗓三夜,阿肥竟也失聯三天後,我才驚覺代誌大條了。莫說茫茫鳥海,尋鳥啟事無從張貼起,光是我費盡心思,化身福爾摩斯的跟蹤老半天,仍神鳥見首不見尾的不知他巢居何地、落籍何處,根本無從守株待鳥起;再加且,阿肥一不怕人、二不怕生、有奶是娘、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個性,更讓我無由地擔上加擔、憂上加憂,魂不守舍鎮日掛念他隻身在外的安危,油然而生的思念之情更已累積到了如隔九秋的厚度。 三天後,隨張惠妹夏吶的曲終人散,阿肥終也灰頭土臉一身僕僕風塵的歸隊現身,他當然不會主動向我報告他這三天來神隱何方、客居何處,我當然也很有禮貌地沒追根究底於他究竟思蜀何地,有沒帶回南太平洋的陽光,祇能將心比心,私下很八卦的暗自猜忖:孤鳥之所以為之孤鳥,自有他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閒暇的盡在不言中了。 這是阿肥肥第一次為期三天的不假外出,也是與他共處的九個月中,他唯一一次夜不歸營的不良記錄。
說來也怪,我一直以阿肥為範本,視阿肥為鳥界奇葩,以為飛禽界最不饒舌、最不聒噪的當是伯勞莫屬,所以也不知是張惠妹魅力驚人、誘導有功,讓阿肥突然又是開竅又是開嗓起來,還是一切因緣俱足,自然水到渠成,總之,阿肥這次歸來,突然鳥心大悅心情大發,不管晴天雨天、座下是否虛席,常常一個鷂燕翻身、鳥躍龍門,就飛上緬梔枝頭,以一付池上好聲音的萬鳥莫敵姿態,旁若無人的當起驕傲鳳凰,開起一鳥演唱會來,而且常得了便宜又賣乖地,一看聽眾趨近,就很人來瘋的跳上跳下,一付鳥不驚人死不休的欠揍德性,高分貝的將聲音拔尖到無人抵擋的破表指數,好一秀他一代男高鳥~阿肥肥的獨門唱功,讓人看了真的是又好氣又好笑。 若說黃鶯出谷如江南三月煙雨,麻雀開嗓若驚湍珠濺直下,那伯勞的聲線應是介於兩者間,轉折處有破青萍排翠藻之力道,行進間卻無鯨吞海強駑弓之霸氣。
與阿肥神來一筆的突然開嗓獻聲,他的外表似也在一帖三伏貼下瞬間轉大人,原本龐克髮型在推平成山本五十六頭後,突然流露出一股成熟型男的尖頭鰻風格,加上褪去胖嘟嘟、傻呼呼的憨厚之相後,在偶不留意的轉神顧盼間,鷹目如炬的銳利眼神與昂然彪悍的大將之風,連我看了都凜然心震驚為天人;所謂鳥界最小猛禽的稱號,實非浪得虛名,尤其,當他全神貫注於捕食獵物的凝神摒息間,驟而裂石驚弦俯衝直下的破竹聲勢,其不可蓋世的梟雄風姿,實非昔日吳下阿蒙。 但即便號稱鳥界屠夫,馬有失蹄,鳥也有失足的時候,尤其當阿肥常自不量力於其環肥體型,硬以飛燕再世自居,獨倚隴稍,臨風柳絮,正當得意時,娉婷裊裊的樹枝卻常不太買他龐大身軀之帳,徒讓他空具凌波千里的飛天之姿,卻常跌成又拙又矬的鳥吃屎,這時的阿肥,莫說英雄氣短顏面盡失,那十足呆頭呆腦的笨鳥模樣,連我都不禁要大聲疾呼:這不是伯勞鳥!這不是伯勞鳥!這真的不是伯勞鳥!
我們常說人類勢利,其實鳥界之現實更見一斑,阿肥就是其中之代表翹楚! 春夏之際,萬物滋長生機無限,這時阿肥的眼睛就如夏日晝長,開始位移腳步到頭頂上拿翹,對我費盡心思張羅進貢的食物常不屑一顧,嗤之以鼻。但一旦進入青黃不接的秋季,這時的阿肥可就開始展開一對一緊迫釘人的黏巴達功,不僅跟前跟後,寸步不離,連對食物也飢不擇食來者不拒了。 綜結阿肥肥最喜歡的美食佳餚,全身肥滋細嫩柔若無骨,不需咀嚼的蟲蛹應排行第一,其次,壁虎、甲蟲、飛蟲也勉強可以,但像蚯蚓、血蛭、蝸牛般的無節動物,非但敬謝不敏,甚還搖頭連連,列為老死不相往來的拒絕戶,連我以青花骨瓷裝盤,再配以鮮花水果擺飾,加上誠惶誠恐雙手奉上,他都還退避三舍深以為惡,甚至頭撇一邊,抗拒再三,抵死也不從。
院子裡原有對頭尾加總約莫廿五公分長的攀木蜥蜴,常神出鬼沒埋伏草堆,三不五時就現身出來嚇人,有天蔥翠密翳的馬蘭叢下突傳來一陣陣草偃風湧聲,沒兩三下,祇見神勇阿肥口啣一隻遠超出他體重幾十倍大,猶還甩尾掙扎的蜥蜴,在空中搖搖晃晃,一路直飛後院,瞬間不知蹤影。事後,我不知阿肥是否依伯勞鳥的習性,有本事地將一身銅牆鐵壁金鐘護體的蜥蜴釘上枝頭,然後再抽絲剝繭,支解品嘗他的輝煌戰利品,但我相信鳥蜥大戰後,阿肥應也沒討上任何便宜,因為此後,西線再無戰事,阿肥也戒掉沒事就吃聖誕大餐慶祝的惡習,並開始知書達禮敦親睦鄰起來,對碩果僅存的另一隻蜥蜴,再也視若無睹,相敬如冰,自此各走各的獨木橋,各飛各的陽關道。 經驗來自學習,學習卻來自生活中無以預期後果的搏命冒險。對一隻無父傳承、無母教導的遺鳥孤雛來說,所有學習的背後,都隱藏物競天擇下的重重危機,而這樣稍一不慎就一命嗚呼的生存法則,讓我在每天迎向晨光微曦中能見到阿肥時,都充滿無以言喻的珍惜與感激! 野鳥不經人為的馴養與訓練,單就透過一份互信的互動,是否就能培養出濃不可分的感情?……我想起第一次故意戲弄阿肥吞食狀元紅果實,他忙不迭地急急吐出時的矬像;或當我澆花時,他飛上飛下,奔竄在水幕珠簾中的快樂模樣;或我從外頭回來,他從一群人中指認出我,飛身撲近身旁的貼心;或他飯前飯後忽胖忽瘦、時而像企鵝、時而像小雞的體型;或到最後,他被兩隻白頭翁驅逐夾攻,開始感覺生存環境的備受威脅,卻猶特意悄悄飛至後院現身道別的最後身影……。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樹謝了,有再開的時候²》。我也始終相信,當梧桐葉墜,秋天早涼,正也是杏梁歸燕復返舊巢的時節! ¹《鳥可以證明我很烏》--然靈 ²《匆匆》--朱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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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