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歩いても歩いても”

   在大多數的平凡家庭中，吃飯，該是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例行公事吧？當父母年邁了，兒女開枝散葉，每到過年過節的團聚時刻，吃飯，更是必須慎重其事的一個儀式，橫山家也不例外。

       電影就以做菜起始，老媽媽(樹木希林飾演)煮蘿蔔，對著女兒大島滿口的料理經。是了，二兒子良多(阿部寬飾演)將帶著媳婦由佳裏(夏川結衣飾演)回家團圓。大島彷彿是個女兒賊，先回來，旁敲側擊著，希望已退休的橫山老醫生把看診室改建，他們一家好搬回來住。

       良多則是老大不情願回家，一直考慮著當天來回就好，不要在老家過夜算了。也許是怕失業的事被家人洞悉，丟臉；又也許是擔心自己的妻子是再嫁，還附送個拖油瓶，家人有話說，總之回趟老家十分勉強。

       而拘謹的橫山老先生以不變應萬變，兒女成年了他無置喙餘地，家中大小事自有老妻料理，他一大早如平日般外出散步，走過長長的階梯、走過巷弄、走到海邊……走走走，以數十年不變的腳步。

        多麼普通的劇情？(或者該說根本沒有劇情？)就好像是隨便隔壁人家的狀況，毫無驚奇。然而是枝裕和的這部劇本便是由此平淡中展露出深厚功力！整齣戲就是不停的做菜、吃、家人間因難得見面而極盡克制的對話，便使我們窺視了這個家的秘密、問題所在、成員間的矛盾，把萬千家庭無法解決的遺憾、永遠找不到方法的溝通、彼此之間的依賴與失望……刻劃得直透核心，令人心有戚戚焉，感觸萬千。

       是外人還可以翻臉，老死不相往來，家人偏偏難。東方人深受儒家思想滲透，再自由的人，多多少少受家庭羈絆。就因為家人無法選擇，一出生即是一輩子的事，所以反而在必須互相體諒的情況下難以體諒，因為愛而彼此期待，互相傷害。

       這也就是為什麼照理說家人應該是開誠佈公的，無話不可說，但是良多偏要刻意隱瞞自己失業的原因。妙的是，老父親明知是謊言，幾句話拆穿不了，也就點到為止了。

 ──沒錯，自己家人反而顧忌特多，面子更拿不下來。久未見面，總要維持和樂，很多話多說只是翻臉而已，儘管心裡怨懟，反正無解，只好控制住。良多對妻子說：「新年不必回來了，一年一次就夠了。」言雖無情，實則有憾。

        有時候，老人家對去世孩子異乎尋常的懷念，縱有衣缽無人繼承的傷痛，但就某個程度來說，也透露著對在世者的不滿。人就是這樣，總緬懷逝去的，卻不知珍惜眼前人，搞得死者的靈魂無所不在，實在大可不必。

        於是乎，溫和如老媽媽，也有不能化解的恨意，年年把當初間接害死長子的人叫來家裡殷勤款待，表面上寬容，實際上是要他一輩子不能忘記、永遠懷著愧疚之心，好可怕的用心啊！

        小孩子的想法就單純得多──學校的兔子死了，老師發起寫信給兔子的活動有什麼用？兔子又看不到。許多道理再簡單不過了，但是人要頑固執著起來，怎麼都沒辦法點透，只好帶進棺材裡去。

        唉！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大部分的家庭或許都可高唱「我的家庭真可愛」，卻多多少少存在著需要家人共同努力的習題。橫山家的親子關係雖疏離，但流著相同的血液，有著共同成長的記憶，彼此間的影響仍然相當深刻，於全片的家常話中透露一二。

        然而，生命的軌跡沒有一刻稍停，永恆地推著人向前行、向前行。很多承諾親口說了，即使不是無心，也難免忘記實踐；很多心願放在心坎上，來不及實現，在吃吃喝喝間，生命已走到終結時。

        將近兩個鐘頭的「回鄉記」，點出親人間的血濃於水，也難堪的戳破家庭表面和樂的假象，熟悉得使人莞爾。如此平實、生活化的流水帳，卻能表現出比峰迴路轉的劇情還發人深省的力量，編、導、演俱佳，也許悶，卻絕對是部另類的好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