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台灣眷村—寶藏巖紀事
二零零一年十二月四日,台灣全島從上到下為了立法委員與縣市長選舉而沸沸揚揚,就在台北市長馬英九計畫前往投票所準備投票的時刻,一群台灣大學的老師、學生上前把馬英九團團圍住,他們高舉白布條上面寫著「暫緩發包、留住寶藏巖」,揚言馬市長不給一個交代他們就不肯離去。這個抗議場面觸動我心中許多疑問?寶藏巖是什麼樣的地方?為什麼值得這些教授、大學生放下知識份子的身段去包圍馬英九?寶藏巖的命運又將如何演變?於是我決定親自走訪這個一夕成名的小村落「寶藏巖」。
香港調景嶺 台灣寶藏巖
寶藏巖在台北市東南方近郊,濱臨新店溪、坐落在觀音山腳下,一九四九年從大陸各省來到台灣的軍人與眷屬,沿著山坡地密密麻麻的蓋了一百多戶房子,依山傍水、錯疊不一的景緻,像極了大陸老兵在香港的聚落「調景嶺」,因此有人把寶藏巖喚作「台灣的調景嶺」。
走進寶藏巖也彷彿進入時光隧道,回到四十年前的台灣,狹小低矮的房子裡蘊藏著濃濃的鄉愁,曲曲折折的巷弄常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昔日懷抱滿腔熱血的年輕人,轉眼間已是白髮蒼蒼的老人家,他們歷經顛沛流離、好不容易在台灣找到的棲身之所,如今卻被台北市政府宣告為違章建築,面臨拆除的命運。台灣的寶藏巖就如同當年香港的調景嶺,只是兩者的命運卻截然不同… …
中國近代史上規模最大的人口遷移
寶藏巖只是台灣眷村歷史的一個片段,事實上眷村之所以在台灣形成,具有特殊的時代背景與歷史意義。一九四九年戰爭所帶來的逃亡人潮,造成將近兩百萬內地人口向外遷移,這是中國近代史上規模最大的人口轉移,其中一百二十萬人來到台灣,包括將近六十萬名大陸部隊。六十萬部隊倉促之間進駐台灣,在營地房舍有限的情況下,為了安置這些軍人的眷屬,台灣政府只好把學校、寺廟、農舍甚至牛棚搭建成簡陋的空間作為暫時的棲身之所,隨後有計畫、有制度的興建公有住宅區,分配給這群龐大的外省族群,進而發展成今天「眷村」的面貌。
這一百二十萬外省人來到台灣大多在城市定居,其中以台北市的人口最多,另外台中市、高雄市、桃園縣以及海港基隆也有不少外省人聚集。由眷村特殊的歷史背景以及居民的職業大多以軍方、公務員、教師為主,因此具有效忠政府、服從性高等特質,過去在國民黨執政時代往往只要黨部一個電話或是一封信,眷村民眾就會按照指示投票給國民黨所支持的候選人,因此贏得「鐵票部隊」的封號。不過隨著新黨、親民黨崛起,外省第二代與眷村年輕人不再聽命於國民黨指揮,分散了國民黨在眷村的票源,尤其公元兩千年的台灣領導人選舉中,外省眷村票一面倒的支持宋楚瑜,進而造成連戰敗選、國民黨淪為在野黨,五十多年來台灣首度政權輪替。
眷村見證台灣都市發展歷程
台灣領導人陳水扁在擔任台北市長期間,曾經強行拆除公園預定地上的眷村,造成居民引火自焚的悲劇,被強迫搬遷到新環境的老榮民,也因為適應不良,在短短一年內許多人相繼辭世,類似的悲劇正在台灣各地不斷上演,眷村被政府機關視都市發展的障礙、破壞景觀的毒瘤,決定用推土機一一剷平,居民安置到其他地方。
馬英九繼任台北市長後,寶藏巖因為佔用公園預定地、加上瀕臨新店溪、每逢夏天水災連連,台北市政府決定在二零零一年十二月四號,發包拆除寶藏巖的工程,關心寶藏巖的學生與教授情急之下決定包圍馬英九,希望能獲得媒體以及台灣社會的關注。在台灣大學城鄉基金會的大力奔走下,有越來越多人了解眷村所代表的意義不只是一棟棟古老斑駁的房子,更是台灣都市發展的見證者,經過一場又一場的公聽會,馬英九終於答應將寶藏巖列為文化特區,由文化局長龍應台打造成台灣第一個「貧窮藝術村」。寶藏巖何其幸運,得以逃脫香港調景嶺的命運,我們也才有機會見識一下寶藏巖居民親切的互動、緊密的連結,以及在都會中幾乎絕跡的人情味兒。
竹籬笆內 雞犬相聞
「來、來、來,到家裡坐一坐,要不要吃個橘子啊?」第一次到寶藏巖 呂國華伯伯就熱情招呼我到家裏,隨著他爬上曲折蜿蜒的石階,看見一片牆整齊懸掛著三大排信箱,地址幾乎一樣只有最後的巷、弄不同,形成十分特別的景觀,呂伯伯告訴我寶藏巖的建築實在太密集連郵差都找不到地址,所以大家把信箱集中在一起方便郵差投遞信件。「到了、到了,請進。」「呂伯伯,您牆上掛的照片是誰?」「是我的老媽媽。」從湖北到台灣的呂伯伯在寶藏巖已經住了四十多年,七十多歲沒有親人在身邊,平常靠著街坊鄰居互相照應一直到現在,呂伯伯在寶藏巖租了一個小房間,平常省吃儉用存下新台幣一百多萬元,全拿回湖北老家幫姪兒蓋新房。「我回老家看到他們住的房子很破舊,所以就出錢幫他們蓋一棟全新、三層樓的房子。」呂伯伯拿出姪兒的照片,指著他們身後那棟新房子對我這麼說。我望著呂伯伯,他坐在簡陋到幾乎殘破的客廳裏,心裡有說不出的感慨。
「咕、咕、咕,小雞回家吃飯了。」在家門口呼喚小雞的是李榮田伯伯,李伯伯從江蘇輾轉到台灣最後落腳在寶藏巖,轉眼間已是白髮蒼蒼的七十歲老人。幾年前他在路邊撿到一隻小雞,為了怕雞會寂寞於是買了另外一隻來作伴,現在只要踏進李伯伯的客廳,就可以見到一隻公雞與一隻母雞、後面跟著一群小雞在桌椅之間玩捉迷藏。由於李伯伯的家位於淹水區,儘管寶藏巖保存為文化特區,李伯伯的房子還是要拆除,未來該怎麼辦?李伯伯嘆一口氣無奈的說:「都已經七十、八十歲的人了,還能住多久?光去年一年我們這裡就死了七、八個。」
寶藏巖村子口有一座用木板臨時拼湊成的小車棚,平常眷村裏的居民在這裡閒話家常,一旦有重大事情需要討論,車棚就成為大家聚集的所在地。在一場討論寶藏巖是否應該拆遷的公聽會上,一名皮膚黝黑、身材嬌小的女子,情緒激動地對著市政府官員哭喊:「我嫁到台灣十幾年,原本以為這裡最有人情味,你們現在要拆房子,教我們搬到哪裡去?」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陸媽媽,再一次與陸媽媽相見,是在她房子屋頂的空中花園。「這一棵楊桃樹是我從印尼帶到台灣來種的,現在已經十九年了,楊桃很甜喔,快吃吃看!」陸媽媽熱情地拉著我四處參觀,小小的庭院種滿各色各樣的花卉、果樹,與天邊絢麗的彩霞、波光瀲灩的新店溪相互輝映,彷彿桃花源重現人間。十九年前陸媽媽從印尼嫁到台灣,平常除了照顧年邁的陸伯伯,還要兼作水泥工補貼家用。「我的個性就像男人一樣,不怕吃苦,別人能作的難道我作不到嗎?」就是這種不怕吃苦的堅強個性,讓陸媽媽一手撐起一個家,還拉拔大一個女兒小珮。
眷村經驗 歷久彌新
小珮是寶藏巖住戶中少數的年輕人,也許是從小生長在封閉的環境,她比其他同年齡十八歲的台灣少女更顯得天真、稚氣,相較於其他顛沛流離、輾轉遷徙的老榮民,小珮似乎無法體會老一輩為何把寶藏巖當成安身立命的所在。問她想不想留在寶藏巖?小珮回答:「想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可是不知道他們(台北市政府)會不會讓我們留下來,不能留下來的話,那就搬到外面去吧。」
相形之下,台灣大學城鄉基金會的學生,似乎就把保存寶藏巖當成一個的文化使命、努力去實現,在寶藏巖常常可以見到這群年輕人,紀錄斑駁古老的建築、或是飽經風霜的臉龐。「這些老伯伯當年大多坐同一條船到台灣,在同一個單位工作,退休後繼續生活在一起像家人一樣。」張純綾,一個長髮披肩的漂亮女孩,她拿著照相機和攝影機捕捉寶藏巖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趕在眷村從台灣社會消失以前為歷史文化留下紀錄,「因為有這群人生活在這裡,我們才看到活化的眷村文化,寶藏巖真實的生活聚落。」
不知道去了寶藏巖多少趟,每去一回、感動就更深一些,如今村子裡大部分的居民我都認得,就連在腳邊穿梭嬉戲的幾條小狗都叫得出名字,小黑、小花、六五,每個名字背後都有一個故事… …
當年因為時空背景的關係,造就了台灣的外省眷村,狹小的巷弄、南腔北調的口音,如今隨著老榮民逐漸凋零,眷村的重要性也慢慢淡去。一晃眼數十載的時間,從紅顏到白髮、從繁華到沒落,眷村聚落或許有毀壞倒塌的一天,但是正如同寶藏巖裏的故事,交織著老邁與新生、過去與未來,卻將伴隨台灣民眾的記憶,歷久而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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