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3/09/11 16:31:18瀏覽769|回應1|推薦7 | |
不知阿嬤的記憶力好不好?她會不會忘了錢放在哪裡?我這麼想著。待我們又聊天聊了十分鐘左右,我試探性地問她:「剛剛的錢放在哪裡?」阿嬤照例翻開枕頭:「怎麼不見了?」…… 小白嬤今年97歲。雖然我稱她阿嬤,實際上我們卻沒有血緣關係。她是我不同姓的弟妹們的祖母,也就是我繼父的母親。由於我娘的婚姻之故,我比別人多了一對阿公阿嬤。我向來把擁有三個阿公跟三個阿嬤,當作是一件正向的事情。但跟我同姓的其他兩個弟弟,很自然地少了我這般的想法;他們從小被我有血緣關係的阿公阿嬤帶大,以致沒機會跟小白嬤相處,自然也沒法培養感情。隨著時日推移,三對祖父母,比賽般地日漸凋零,如今只剩下小白嬤了。 我歸媽媽扶養。童年的市鎮,小白嬤家離我家不遠,幼年的我獨自晃到他們家幾次。去他家沒什麼目的,也並非大人的使喚,純粹是小孩無所事事的閒晃——知道親戚家在某處、去他家走走的那種。 我三弟出生幾個月後,就被送到他這祖父母家,由小白嬤照顧他長大,說穿了,小白嬤不但是他祖母,更等於是他的母親。小白嬤一生有許多事蹟,將三弟扶養成一位出眾的人就是其中之一。 「小白嬤」這稱號是我專屬的。97歲的老人一聽到「小白嬤」就知道是我,即使她兒孫眾多;這稱號,令我突出。小白嬤的皮膚很白,但此並非這綽號的由來。 狐狸狗的體型似乎沒像小白那麼碩大的,小白可能是混了一些大型犬的血統,牠看起來像狼犬般英挺。全身皮毛白得發亮,銀白色那般。我小時候對狗的認知不多,以致在我幼小的心靈認為:小白是隻很獨特的狗——牠愛吃冰棒。 「小白愛吃冰」這嗜好是小白嬤告訴我的。在那零用錢不充裕的年代,即使我很想獨享冰棒,但看著小白快速地三兩下將冰棒吞下肚的嘴饞模樣,更是一大樂趣。我永遠忘不了在那條窄得像巷弄般的鎮上小路,我跟小白共享冰棒的愉快記憶。 小姑姑跟小白嬤一樣愛狗、養狗,幾十年來家裡收容了許多流浪狗,黃色的就叫「小黃」,甚得小白嬤喜愛、眉宇帶點憂鬱氣質的牠,在幾年前也告老而終。目前家中新成員是四隻黑狗,小白嬤如今成了「小黑嬤」。 我周圍的朋友不乏愛狗人士與「怕狗人士」。思索人們怎麼會有這樣的落差?我的心得是:「小時候養過狗,或接觸過大型狗的人,這輩子就不會怕狗。」我該感謝小白嬤跟小白,他們讓我這輩子深信不疑:「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 故鄉多漁產,小白嬤拿手技藝之一是「打魚丸」。我對她的印象是,提著一只鋁製的大水桶,裏面裝著她手工打製的魚丸,蹲在市場旁販售,為的是貼補家用。 聽說小白嬤第二段婚姻才嫁給了小白公。小白公嗜賭,錢都賭光時,據小白嬤形容,會發火翻桌子的那種,也不顧她跟小孩的生活來源。慘的是這愛賭的習性傳給了我繼父。我娘哀怨嫁錯人,努力工作賺錢,但對於給小白嬤照顧三弟的錢,卻付得有一搭沒一搭的。小白嬤慣常使用狗母魚來製作魚丸,只有秋冬季節的狗母魚才夠肥,得以製作魚丸,其他時間,小白嬤的經濟捉襟見肘。國小的我,有幾次遇到提著水桶販賣魚丸的小白嬤,她總要我拿一些魚丸回去煮,我都說不用了。 小白嬤年輕的時候在餐廳以及日本人家庭工作過。包括製作魚丸的手藝就是在餐廳學的。她還回憶,在日本人家裏幫傭時,日本人為了測試她誠實與否,經常故意在家裡散放零錢,看她打掃時手腳乾不乾淨?小白嬤說:「日本人一旦發現傭人誠實,就會很疼。過年過節都會準備禮物給我,有時候甚至連小孩都有禮物,很周到。」 生於日據時代且在日人家庭幫傭的小白嬤,能說一口日語。大約在她七十幾歲時,曾想到日本旅遊。那次未能成行,後來體力、健康逐漸走下坡,使得「未曾到過日本旅遊」成為這輩子的遺憾。 小白嬤目前住在小女兒家,從海島搬到高雄的菜市場已經二十幾年了。住在菜市場很熱鬧、有很多聊天的伴,再加上一直有許多「批」不同的狗(狗的壽命不如人類)跟她們作伴……等原因吧,我心目中的小白嬤向來是個開朗、豁達的人。 絕大因素是個性使然,再加上一生勞累,晚年能夠不愁吃穿、受到子孫的奉養,就世俗的眼光來看,小白嬤是很有福份的。小姑姑快人快語,對小白嬤毫不嘴下留情,但這也是她母女倆相處模式中可貴的部分,我認為這隨時可刺激小白嬤的腦子,好讓她保持清醒。 間隔半年,我今年暑假再去看她,由於前一天小姑姑已預告我即將到訪,因此小白嬤立刻知道我是誰,她先喊我名字,跟我說的第一句話竟是:「我跟你說,阿嬤已經97歲,所以如果我死掉,你不要難過。」小白嬤跟一般的老人真的不同,她近年忍受了長期化療,打針吃藥自不可免,但她絕不會哀怨她的身體、怨嘆自己老而不死。你感覺不到他的憂愁,或者說,她總是可以忘記這些不愉快的事。 她善於遺忘。這真的是件好事。她跟我說的那句開場白,真的一點都不悲觀,也不是要詛咒自己,而是表達:「我活得夠本了,屆時希望你不要難過。」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一般人的反應必須接著說:「不要亂講,你老勇健,呷百二。」但如果,我是說「如果」,這是老人家真心地在跟晚輩告別呢?中國人總是忌諱談死,這讓我們錯過無數次道別的機會。對於珍視的人,我們也常沒能表達愛意。不是嗎? 老人家自己不避諱談死,我卻避諱。怕她一走,我連叫阿嬤的對象都沒了? 跟上回來看她一樣,我拿了六千元,照例放在她的枕頭下,我看見那裏還壓著一個紅包,不過應該是單純紅包袋而無現金的那種。小白嬤一開始不拿,她認為我沒錢。一談到錢,這敏感的東西,我們倆個開始口耳相接,說起悄悄話,一幅隔牆有耳的模樣。我很慶幸小白嬤沒有耳背,否則我得喊到連隔壁都聽得到,那就說不成悄悄話了。 我們像諜報人員一來一往著。我湊近她的耳朵說:「阿嬤,拿著,我有錢。」她也小聲地說:「是喔?」我連表情都篤定地加強著:「是啊。你拿著,自己想買什麼就買什麼,這不是很好嗎!」小白嬤同意地點點頭,但阻止我:「不要藏在枕頭下。」我捏著錢小聲說:「那要放哪裡?」她指指自己棉布衣服下方的右側口袋:「放我這裏。」我把錢放進去。 不知阿嬤的記憶力好不好?她會不會忘了錢放在哪裡?我這麼想著。待我們又聊天聊了十分鐘左右,我試探性地問她:「剛剛的錢放在哪裡?」阿嬤照例翻開枕頭:「怎麼不見了?」我提醒她:「你放在口袋啦。」阿嬤右手按著口袋,笑咧了嘴。她無法「露齒而笑」,因為牙齒全沒了。 跟小白嬤又聊了一會兒,生性促狹的我,又試探性地問她:「您記得錢放在哪裡嗎?」這次她很有把握地微笑著,指著她的口袋。我心想:「這次沒忘,阿嬤的記憶力還好。」 正當我放心未久,小白嬤突然問我一個很勁爆的問題:「你知道我生幾個嗎?我都忘記了……。」遺忘,對老人家來說並非壞事,尤其是對大半生不甚平順的她來說。 印象中小白嬤生了七個以上的小孩。將近20年前,我結婚時,當時已年邁而很少出門的她,特別搭車從高雄到台中參加我的婚宴。那時除了小姑姑等親戚陪同外,還有一個「多出來的」、未曾聽聞的叔叔也來了,後來才知道這位叔叔住在台中,小白嬤在食指浩繁的情況下,從小就將他送給別人。 我就自己所知的簡單介紹給她:「大姑……,再來是您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爸大城……,大城的弟弟阿榮,住在附近……,有一個在大陸(小姑跟我說他因護照逾期好久沒回來了)……,最小的就是小姑。」我刻意略過一個傳統觀念裏的「歹子」,這位叔叔坐過牢,很早就去世了。送人當養子的台中叔叔也省略,這對小白嬤來說可能是個秘密。而我繼父跑路二十幾年,音訊全無,聽小姑姑說今年初才來看過小白嬤一次。小白嬤活得夠久,否則怎堪二十幾年的等待? 她的小孩來看她的並不多,讓她幾乎忘了自己有幾個孩子?小白嬤從不顯露憂愁或難過,至少在我面前是如此。她選擇遺忘,以正向思考來渡過她晚年的生活。 我總認為,其實她還有個「最小的兒子」,那就是她一手帶大的我三弟。我三弟是她的最愛,如今爭氣的三弟,幾乎每個月都會南下探視她,更負擔起她老人家大部分的各項開銷。不過下次我想提醒三弟,除了每個月固定匯款外,每次見面還要塞給小白嬤一些錢,因為擁有實質的現金,讓老人家很有安全感的。 仰仗現代醫療發達,歷經了中日兩國政權的小白嬤,向百歲人瑞的目標邁進。我們常勉勵她:「活到一百歲,市長會來見您、跟您合照。」冠冕又微弱的說法,因為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好的理由能勉勵人成為一位人瑞? 我拿出此行特地在蘇澳爲她購買的羊羹,為了方便食用的迷你小羊羹。小白嬤咬了一口,用她那沒牙的上下牙床來細細咀嚼一番,仔細品味了幾分鐘,一邊點頭一邊稱讚:「歐依細。」在這之前,我正請她教我幾句日語。 聽到她這麼用心地回答,我眼鼻一酸,差點沒滾出淚來。 |
|
( 在地生活|台灣離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