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雙鯉湖之霧
2012/04/24 11:33:23瀏覽435|回應0|推薦12

前言:我在去年完成這篇小說。這是將目前旅居印尼泗水的當年
     「馬伕」李金昌先生的真實故事所改編。李金昌先生現年
      85歲我很高興李先生的太太打電話告訴我,她喜歡這篇
      小說。我的能力很有限,希望能藉此為金門過往作一紀錄
      。本文獲得2011年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一層薄霧從古寧頭南邊的海岸,悄悄飄了過來。有些霧受到樹枝阻擋,被分散了;有些霧繼續飄蕩,緩緩停留在雙鯉湖上,裊繞如煙,縈繞不散。湖面上原本映著古寧頭聚落的古厝倒影,這下子,景象被籠罩在薄霧裏,顯得更朦朧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幾個孩童,一邊背誦著《三字經》,一邊笑鬧地玩耍著。

         阿興看著他們,猜想他們可能剛從私塾經過。日本人占領金門已經七年多了,村子裏這兩年的收成也不好,半數小孩都沒有上學,他們留在家裏,幫忙放牛、撿拾牛糞或樹枝當作燃料。畢竟,可溫飽的家庭,已經算很幸運了。

    阿興今年十九歲。年少時,唸過兩年私塾後,務農的父親叫他撿柴火、劈柴、幫忙放牛、照顧牲畜。喜歡唸書的阿興,只好時而幫忙家計、時而抽空上學,就這樣斷斷續續,又勉強讀了兩年書。

        「你這麼愛讀書,應該早幾代投胎,考科舉、當大官。結果你晚生、還來投胎農家,這輩子就是種田的命!」父親勸他打消求學的念頭,就目前家中處境看來,那實在太不實際了。顧飽肚子、能活命最重要,誰不這麼認為?

    四年學堂生活後,阿興聽父親的話,留在家裏幹活。務農人家,雜活多得做不完,步入中年的雙親亟需年輕的幫手。

        阿興家裏有一頭牛、一匹騾子。黃牛工作還算勤快,可是脾氣不好,阿興每次靠近牠身邊的時候,總要留意牠的尾巴跟犄角。若被尾巴或犄角掃到,嚴重的話是會受傷的。

         「父親擅長挑選牲畜,眾所皆知。他怎麼會挑脾氣這麼差的牛呢?」阿興經常這麼想。直到有一次忍不住提出疑問。

         「選畜生的時候,先看牠們的眼睛。眼神溫和,與人接近能有親善的態度;毛色要有光澤,還有,從犄角的生長,也能看出是不是蠻牛。」父親把所有訣竅都告訴阿興,兩手還忙著比劃,神色自得。

         接著,父親解開他的疑惑。「我知道這頭牛脾氣不好,」父親豎起一跟手指頭,身體朝阿興前傾,似乎這是不能對外人道的秘密:「正因為這樣,才能以便宜一成的價格買到。」

         這一成所省下來的錢,對農戶來說,可能攸關下一季購買種子的成本。有的農民連本錢都拿不出來,只好靠借貸或典當渡日,生活更加苦不堪言,父親以其為借鏡,不願全家落入無盡的桎梏。

        「原來如此。」阿興理解父親的意思,接口說:「除了脾氣壞以外,牠的力氣大、毛色也很有光澤。」

         「人家說的牛脾氣正是如此。我是不在乎的,能使喚就好。」父親表情欣慰,接著又看著阿興的臉,轉而嚴肅地說:「至於照顧赤騾的工作,就交代給你了。你要像我教你的那般對待牠,牠是我們家的重要財產。」

         「我會的!」阿興點頭答應。父親看著他,露出難得的微笑。

        騾子的脾氣很好,溫和又穩定,是家中運送物品的好幫手。騾子的毛色是紅棕色的,看起來跟一般常見到的黃毛騾子不一樣,阿興的家人都叫牠「赤騾」。父親買回騾子的那天,阿興定定看著牠的眼睛,感覺牠也真誠地回望,那雙濕潤又忠誠的眼神,阿興永遠也忘不了。

         阿興很喜歡赤騾,工作的時候,他們互相陪伴,卻靜默不語,像兩個不多言、真心交往、默默關心的好朋友。

 

 

        「哎!壞消息!」從後浦回來的鄰居邊說邊搖頭:「日本仔要徵召馬伕啦!」

         「要馬伕做什麼?一定要去嗎?」阿興母親又急又氣。

         「好像是要運貨吧?凡是家裏有壯丁、又有騾子的,就必須去報到。不去不行啦!」鄰居莫可奈何地回答。

         阿興全家心情差透了!阿興的二位哥哥早已到南洋工作。雖然百般不願,但誰也無法違抗命令。

         「沒關係,我年輕力壯,禁得起。何況,說不定去載幾天貨,就回來了。」阿興安慰家人說道。四十出頭的母親,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阿興心疼極了,不願再加深她的煩憂。

         「但願如此。天公伯仔保佑!」阿興的母親雙手合十、喃喃自語,仰頭祈禱的時候,淚珠滴落衣襟。

         她騰出右手,快速在臉上抹了一圈,收了淚。彷彿流淚會引來壞兆頭似的。

  

        這年,阿興還來不及吃母親包的粽子,端午節前幾天,薄霧籠罩雙鯉湖的一個早晨,阿興牽著赤騾,從村落走到雙鯉湖畔,停下腳步,跟前來送行的母親、鄰居告別。

         阿興原本打算表現堅強,不料仍受到女眷們的情緒感染。遠方的聚落倒影映在水面,阿興的眼眶越來越模糊,分不清是薄霧,還是淚水造成的?

    阿興的父親陪他走到十幾里外的後浦,囑咐他保重。一路上,父子也不知該說甚麼好,有一句沒一句的,沉默的時刻居多。

         「早知道,你也跟兩個哥哥落番(作者註:「下南洋」之意)、走日本(作者註:金門人為了躲避日軍,遠走他鄉),今天就不必跑這趟了。」父親終究忍不住,懊惱地說。

         「您四十幾了,如果我也落番,剩下您,讓您去走這趟,那怎麼行!」阿興接下來說的每句話,都刻意強調,好讓父親放心:「我體力好,做工,對我來說沒問題!赤騾又那麼聽話,幫忙載貨,會有什麼難呢!別操心啦!」

         「聽人家說,到後浦(作者註:金城的舊稱)探聽看看,可以花錢請別人代替。」說著說著,父親停下腳步,把手伸進外套裡的暗袋:「我們家還有一點錢——」

         阿興連忙打斷父親的話:「那僅存的錢不要亂花啦。別想那麼多,我年輕,禁得起,放心啦!」阿興把手放在父親的肩上,彷彿給他定心丸般:「連我,你都煩惱,別人那些體力更差的怎麼辦?」他希望父親堅強些,畢竟母親還需要他安慰。

         阿興的話,聽起來頗有幾分道理,暫時讓父親釋懷了。

         父親跟愛哭的母親不同。流淚,對他這種傳統男人來說,是軟弱的表現——即使臨別語氣哽塞、臉上掛滿憂愁。

        父親除了嘆氣,還是嘆氣。

    

        下弦月爬上了窗戶,阿興跟一群壯丁,每天早出晚歸,幫日軍載運物品,至今也半個多月了。他們被安排在後浦的一棟三落古厝裏,房間地上鋪滿了蘆荻草,供馬伕們睡覺之用。

         他們的工作,多是每天從後浦出發,經過瓊林到沙美,運送軍械用品以及糧食返回後浦。馬伕晚上回到睡覺的地方,卸下騾馬的駝架,讓牠們休息、喝水、吃草,之後帶牠們進入一排長長的馬廄。

         集中營的生活又苦又累,可是沒人敢逃跑,畢竟四面都是海洋的一個小島,逃,能逃到哪裡去?

         「赤騾啊赤騾,我倆都必須順從地認命。」阿興撫摸赤騾頸部的順毛,希望彼此都能認清目前的處境。赤騾定定的望著他,忠誠的瞳仁裏,映著阿興既無奈又喪氣的神情。這個發現,讓阿興惕勵自己:打起精神來!

 

         接下來幾天,工作量突然變少了。阿興心裏暗自高興,猜想:「工作可能要告一段落了吧?那就表示可以回家跟家人團聚了!」

         就在幾天前,阿興怕雙親擔心,還託人帶口信回家,大意是說:「在這裏多已適應,工作量也可以應付,請家人不要操心。」

         阿興心想,說不定過幾天工作結束,他突然出現在家門口,家人不知道會多麼驚訝跟高興!

        入眠不久,睡夢中的阿興,突然被一陣罵人的聲音吵醒:「快起來!準備動身了!」

        「奇怪!天還是黑的,為什麼現在就要起床工作呢?」有人嘀咕著。雖然覺得疑惑,但大夥怕被日本人鞭打,只好乖乖集合。

        每個馬伕將負責的物品搬上駝架,牽著各自的騾馬摸黑前進。

         一絲月光,映照著後浦的石板路,道路有時因月影而顯得亮滑;有時被人影遮蔽而更形晦暗。從四方八方又匯聚了金門各地的馬伕,人數跟騾馬越來越多,形成了一條長龍。

        弦月越來越低,彷彿盡最後努力,幫他們照明。

        隊伍來到後浦北邊的同安渡頭,幾十艘原本屬於漁民的三桅帆船,停泊在海面。帆船的船舷兩側,為免騾馬掉下海,預先以木板釘了約一公尺高的圍欄——透過日軍的手電筒,掃瞄到這幅景象時,阿興頓時明瞭是怎麼一回事,殘存的睡意剎那全消,還嚇出了一身冷汗!在這個乍暖還寒的五月天啊!

         「上船!動作快!」在日軍的威嚇聲中,阿興牽著赤騾,跟同伴們登上船。天空還是暗的,望著前方依稀的古寧頭海岸,一想到父母親知道消息後的難過反應,阿興忍不住鼻頭一酸。

        除了無盡的沉默,仍是沉默。命運未卜,沒人開口說話,周邊只聽到風吹帆動的霹啪作響以及海浪拍擊船身的聲音。一片黑暗,看不到陸地,家鄉想必越來越遠了吧?

        「下船後有甚麼打算呢?」一個叫阿文的同村年輕人,悄聲地問阿興。

       「我也不知道。」阿興小聲回答:「到目前為止,只能任人擺佈。我能做的,就是盡力照顧我的赤騾。」

        「是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阿文無助地說,聲音輕到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阿興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三百多個日軍、五百名馬伕以及他們的騾馬。漸漸大家才明白,船上載運的是軍用槍械跟物資,日軍打算利用金門的馬伕,幫他們把這些物資從金門運送到廣東潮汕。這是日軍得知大陸沿海海道封鎖後,所想出來的對策;殊不知這時太平洋戰爭已近尾聲,猶作困獸之鬥。

         船隻登陸福建後,接下來的日子,馬伕們牽著運送重裝的騾馬,從早到晚趕路。一邊趕路、一邊躲避盟軍飛機對他們的轟炸。原本的五百名馬伕跟騾馬,數量日減。

         阿興感覺到死神如影隨形,忍不住對赤騾說:「赤騾,你三歲、我十九,正值年輕力壯的年紀。一定要撐下去啊!」跟牲畜講話,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如今對阿興而言,赤騾就像是身邊最重要的親人。

         雖然赤騾的毛色越來越髒,但只要一有機會休息,阿興就會卸下牠身上的物品,避免駝架、替墊被汗水弄濕,否則騾馬的皮膚容易潰爛。盡職的養主必須像阿興這樣,休息時讓騾馬解脫、還牠自由,讓牠在地上翻一翻、滾一滾,然後再讓牠們喝水、吃草料,以維持健康。父親曾交代過照顧騾馬的技巧,還包括幫牠們洗浴。阿興盡最大可能照顧赤騾,彷彿這項傳承,是他跟父親之間最後的維繫。

         「飛機來的時候,要趕快找地方躲起來!」雖然馬伕之間相互提醒著,可是騾馬體積大、目標明顯;馬伕也不像那些受過軍事訓練的日軍,畢竟他們是手無寸鐵的農民啊!

         盟軍又開始轟炸了,一個馬伕朝同伴大吼:「不要管你的騾了!趕快逃命要緊!」

        「那怎麼可以,我們全家就牠最值錢!比我的命還重要!我一定要帶牠回去!」那個不死心的馬伕回吼。

        「命都沒了,光有騾,有甚麼用!」另一個馬伕的聲音。字字句句,迴盪在大夥的心中。

 

        盟軍飛機轟炸是衝著日軍來的,可是被強徵而來的馬伕,卻成了無辜的犧牲者。經過激烈的轟炸,這天晚上點名的時候,只剩下三百名馬伕,阿興認識的人少了大半,其中包括阿文。

        有人說:「阿文可能受傷、被抓了。」

        也有人搖頭說:「我看是……沒了。」

        第三種聲音說道:「應該是趁混亂逃跑了。」

        阿興心裏懷著一絲希望,默禱阿文是後者。

        這一晚,掛在天空的是上弦月,這表示逃命般的生活已經過了半個月。阿興翻來覆去睡不著,心裏一直思考著:未來該如何?他閉上眼睛,腦海一下子浮現阿文的臉、一下子浮現母親的臉、父親的臉,當然,還有赤騾的臉。

   

        這晚跟往常一樣,只睡三、四小時就被叫醒了。不知是安慰還是鼓舞?也不知真實或謊言?日軍透過翻譯人員,告訴大家:「今天是七月十三日星期五,也就是迷信的美國人眼中的『黑色星期五』,預計今天美軍飛行員不願擔任飛行工作,因此不會有被轟炸的危險。」總言之,日軍要馬伕們努力趕路,以早日到達目的地。

         「就是今天了!機會只有一次!」阿興心裏暗叫。

        依舊從摸黑開始趕路,天色逐漸亮了,雖然阿興不知道何時行動對他比較有利?可是他心裏告訴自己:「要趁早!趁自己體力還行的時候!」

        阿興刻意走慢一點,讓自己落在隊伍後頭。雖然內心掙扎、百般不捨,終究還是鬆開了握住赤騾的手。

         赤騾沒有回頭,也沒有遲疑,只用眼角餘光觀察了主人的異樣,仍如往常般繼續跟著隊伍前行。赤騾一向是溫順的,牠能否體會主人的苦楚?

        阿興瞄了赤騾最後一眼,趁日軍不注意,快速鑽進滿佈荊棘的山丘裏,肉體被刺傷的痛楚卻比不上拋棄赤騾的內心罪惡感。

        阿興一動都不敢動,不知等了多久,直到確定整個隊伍都已經走遠,也確定他終於獲得了自由!

        接下來,他要想辦法回到雙鯉湖畔的家鄉,好讓父親卸下愁容、讓母親不要再因想念他而哭泣了!

 

   

後記:

  五百名馬伕,返鄉者只剩三百多。由大陸遣返前,他們被視為「日軍的幫手」而被羈押。事隔六十餘年,仍活在世上指控日軍暴行的所剩無幾,李金昌先生為其中之一。但此事連金門縣志都只有數行記載,如下:

  五月十五日,日駐金陸軍,強徵騾馬及民伕,由海澄登陸,向潮汕竄。(詳兵事志)

 

  十一月二日,前五月間,被日陸軍脅迫而去之騾伕三百餘名,因沿途受國軍攔擊,狼狽不堪。傷亡頗重,後由華安軍司令部收容,本日被遣回縣。(151頁)

 

 

 

 

 

 

( 創作小說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joeyroland1117&aid=6373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