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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8/20 19:41:54瀏覽774|回應0|推薦1 | |
蒼白而消瘦的K夫人,獨自一人靠在樓窗前,默默地坐著,失光的兩眼,正對著天空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猛聽得一陣粗暴的叩門聲,她立刻知道是丈夫回來了,忙奔下去開門。 K博士一腳踏進天井便嚷: “熱死!……熱死!……上海的天氣真熱死人!快拿水來洗臉!喔!沒有一個用人,娘姨到哪里去了?”那聲音像獅子吼一樣,連?壁和窗門都被震動。 “是我……叫她們……接小孩去的。”K夫人一邊關門,一邊吞吞吐吐地說。那聲音比平日更加微弱而顫動,倘不是K博士聽慣了的話,在別人是不能夠聽得出來的。 “你總是這樣胡鬧!亂七八糟!知道我要回來,偏叫她們走開。”他把手杖向?邊一扔,這手杖便毫無抵抗地躺在地上,似乎幽幽地說: “我真愿意離開你啊!”
K夫人當K博士扔手杖的時候,已把臉水端來放在架上,K博士努力地洗著臉。 五月里的天氣,四點鐘正自熱咧。K夫人一看院子里的太陽還很高,她又耽心她兩個小孩子不知會不會在路上受了熱,雖則都帶著傘呢。 兩個六七歲大的小男孩和娘姨一齊回來了,K夫人趕上去一手拉著一個,替他們作了這樣又弄那樣,小的阿均吵著要看金魚。 媽媽只得把金魚缸端到天井里。 阿平喝過了一杯冷開水,也來擠著他兄弟看金魚。母子三人正看得高興,只聽見里邊桌子上: “砰!”的一聲。 “不合邏輯!……你們曉得什么?” 嚇得母子三個都不敢作聲,悄悄地互相搖手。 “砰!”又是一下。 “豬狗禽獸的中國人……中國有學問嗎?不識外國字的狗,也配和我辯論……哼!老而不死的混蛋!”K博士把肩胛骨一聳,手一攤,嘴撅得像荷包一樣,憤憤地坐倒在轉椅里。 K夫人已經明白,這又是在P大學里和那一個同時吵了架,所以回來發氣,料想勸也無益,不如由他去倒好,然而兩只腳已向里邊移動,走到書桌前邊。極溫和低弱地問: “又跟誰……?” “跟誰?還不是跟那班狗!……你想,好好地下了課,大家都在休息室里,那老混蛋就和我辯起來,——我批評莊子,和他什么相干,他偏要和我挺撞,還說我不曉得中國學問,我當然罵他……我罵他狗,他就要拉我去喊巡警,你想,這班中國人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后來,我笑了,人家又都來拉勸說:‘好好的,何苦就傷和氣。’我才饒他,不然,我便同他打官司,他敢怎樣!”K博士此時已換了拖鞋。兩條腿八字式地擺在椅子的前端,上身只穿一件雪白的襯衫,映著那張古銅色而鉛有三角眼睛的圓臉,更加顯得渾身充滿著力。他轉著粗黑的右臂去撥開電扇鈕,滿室中清風過處,掛在?上的字畫,都發出颼颼的響聲,架上的珠蘭花,也擺動著柔軟的身體,把香氣送到K博士這邊來,然而這些花和陳設,在K博士都不放到心上,他以為香和丑,美觀和丑惡,那哲學家的眼光看去,都沒有什么分別,嗜好的不同,或者和年齡也有關系,K博士四十三歲了,他的妻只有二十五歲,凡K夫人喜歡的,在他都以為是孩子氣,都以為無用。 小孩們既玩夠了金魚,便躡手躡腳地走入屋里,他們看見這個古銅色面孔的父親,又坐在那張滿堆著書籍像亂墳似的桌子前邊,還把三角眼睛向他們一瞪,就覺得非常可怕,于是一溜煙到外邊弄堂玩去了。 K夫人寂然坐著,支著頭,兩眼注地,仿佛已經入夢,K博士最不舒服他的妻子那種沉郁煩悶的樣子,突然站起來,把兩手用力向褲袋里一插,喃喃自語: “女人……天下的女人都是難于了解的,他們都富于幻想,莫名其妙的幻想,沒有理由的憂郁,總之,這是不合邏輯。”走了兩轉,忽然立住在他妻的對面叉著手問她: “你今天身體怎樣,好一點嗎?” 她搖頭。眼睛依然看著地。 “好是好,病是病,搖頭算什么!” “我沒有病。” “你的蒼白的臉,失光的眼睛,顯然告訴人家你是有病,何以說沒有病,有病就給請醫生。” 她只把眼睛抬起向他望了一下,那失望而怯弱的眼光中,似乎在說:“醫生治不了我的病啊。” K博士把肩胛一聳,嘴一撇道:“不痛快,她不說病,又不說不病,這是女人的說法。”一面穿著衣服,嘴里還喃喃地:“有病不肯看,以后不要在我眼前裝鬼相。”說著把門“砰!”的一聲關上,出去了。 K夫人吃過夜飯,打發小孩們去睡了,一人靠在窗前出神,她看著這昏暗的天空,連一顆小小的星光都沒有,天氣依然很熱,鄰居們正在打牌或吵架,她頭昏,想睡,一想到睡不著的苦痛時,又不敢去睡,連那張床都怕對它看一眼,她害著失眠癥已不是一天了,每當更深人靜的時候,她的精神便興奮起來,想到自己的一生,似乎缺少一件東西,這東西是什么?她也說不出,只覺得自己是永遠的孤單,永遠的寂寞,好似一身落在大海里一般,四野茫茫,連一點援救的消息都沒有,現在她的生命已如夜半孤燈,快到消滅的時候了,要不是這兩個小孩牽掛著的話,她倒也希望死。 整夜不眠的結果,次日便更加憔悴更加蒼白了。她的丈夫在早膳時鼓著三角眼睛她一看,也不說什么,吃完飯就上課去了。 幸而這一天在外邊不曾同人生氣,所以回來時竟買了一束鮮花送給他的妻,這樣的贈品,在K夫人一生大約得到過兩次,第一次在新婚后第四天,第二次是K博士剛做大學教授的那一回,今天是第三次了,K夫人受此殊恩,不免要問問他又得了什么好消息?
“老混蛋被派到外邊調查什么去了,至少有三四個月才能回來呢,還聽說是他自己要求派出去的,究竟他見我怕了。”K博士竟笑起來。于是阿平和阿均都呆呆地望著他父親的臉,以為這笑聲竟發自他父親的口里,真是一件奇事,也是他們從來所不曾聽見過的。 “依我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以后還是少和人吵架,也免得自己生氣。”K夫人竟大膽向丈夫規勸起來。 “你曉得什么!難道我堂堂博士倒怕起不識外國字的混蛋來嗎?……我一天的高興又給你打破。”停了一停,眼睛向四周一看,似乎要找尋什么,但不曾找到,于是又接續他的話頭:“我為什么怕結冤家?大丈夫男子漢,有話當面講,我不滿意他,就應該告訴他,他如果好好聽我的教訓,就不應該恨我。他能夠恨我嗎?”三角眼轉向阿平的身上來,慌得阿平只把身子往后縮。母親向他示意,兩兄弟方慢慢退出客堂,向廚房方面而去。 K博士本喝著一杯茶,便把那杯子向空畫了個圈子在桌上用力一放:“不能夠;他不能夠恨我!更可笑他自己以為是校長的至親,校長敢把我怎么樣?他曉得什么,也配和我擺架子,鬼的中國人,有這些鬼花樣!”他瞥見他的妻并不曾注意聽他的說話,只是支著頭疲倦地坐著的時候,不覺怒吼道: “什么理由你不高興我的說話!” “沒有理由。” “沒有理由……這是一個答復嗎?” “你不要喊,我的頭痛得像針扎一樣呢。” “頭痛!這就是理由了,然而你為什么要頭痛呢?”他略略思索一下:“第一是要懂得哲學,才能夠懂得做人,況且你現在人生的條件樣樣滿足,丈夫是哲學家,又有小孩,但是看你每天無病呻吟,這總是不懂哲學之過,所以你的思想不合邏輯,譬如……”他把手在桌子上一拍,茶杯和碟子都震得幾乎掉在地下。 “我知道了。”K夫人搖手。 “什么!你曉得什么!你要阻止我說話嗎?老實說,你應該聽我的教訓……” 然而K夫人的座位空了。 K博士的氣無可發泄,于是起立,支著手,恨恨地看著四周的東西,?壁和桌椅,書和花……一切,似乎都在向他眨著白眼,使他感到一種不能解答的惱怒,他想: “在美國的時候,人人叫我神經博士,現在回到中國,更糟了,學校的同事人,和我反對,好像都串通一氣似的,最可怪的,他們竟不尊重我是博士,因為他們不曉得哲學,我也不怪他,但外邊人反對我罷了,老婆也和我反抗,咳!惱死……惱死。”幸而他的惱還有一宗救濟,就是只要一杯濃茶,便能得到片時的慰藉。 他喝過茶之后,就出去散步,帶回來的是一種令人震肅的威嚴與沉默。 晚餐用得非常不舒服,沒有一個人說話。 第二天的下午兩點鐘時候,K夫人坐在沙發上把軟弱的身體靠在沙發的背上,靜靜地讀著小說,這是一部法國的名著,書中的女主人公因為得不到愛而至于憔悴死去,事實已經很悲哀,有經過名家的描寫,讀的K夫人已哭過幾次了,正在揩眼淚,猛聽得嚴重的腳步聲已到門口,她很詫異為什么這樣早丈夫就回來。 K博士連眼睛都紅了,一進門便把手杖向院中扔去,接著是皮包,接著是帽子……這樣,把所有東西都加以懲罰之后,方氣喘喘地喊著: “他算校長,他敢和我擺架子,沒有學問的流氓,……你說,他和別人都很客氣,和我只點一點頭,這顯然是小看我,我好好質問他,他倒冷笑;不說話就走了,我氣死,我就不給他上課,看他有什么辦法。”他拿起K夫人的書:“這是什么?小說,看小說有什么用處,小說里邊有邏輯嗎?只好哄你們女子,咦。你還哭……小孩!‘女子終身是小孩。’哲學家的話究竟是不錯的。” 從此K博士便不再到P大學上課了。 早上,下了點蒙蒙細雨,天是陰慘慘的,陰慘慘和K博士的家庭一樣,丈夫在屋中間立著,叉著手,兩眼向天。妻子坐在一旁做針線,都不曾說話。金魚唼水的聲音很清楚地可以聽到。 娘姨送進一封信來,K 博士接過一看,是P大學來的,他便喃喃地: “又是什么鬼的事。”拆開讀到: “……敝校簡陋,不足以屈大才,為此另請高就——” 他使抓住那信急急奔到外面,不知要去追什么。K夫人見他眼睛都直了,忙趕出去一把拉住道: “這信我也看看。K夫人對于信上的話倒并不覺得詫異,這在她是早已料到的,便勸道: “你既不愿意在P大教書,走了也好,況且這一來,人家都知道校長的不是,不是你的不是,你又何必生氣。” “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咽不下這口氣!難道他敢辭我的職,他憑什么辭我的職……”他的臉更紫。胸口一起一落的在波動,右手被K夫人拉住,便把左手拍著胸膛連喊:“還了得!還了得!……”他把來信撕地粉碎丟在字簏里之后,便出門去了。 下午,回來了,K夫人從他的臉色就知道又碰了釘子,不敢作聲,只靜靜地等待發作,誰道他竟一言不發,連忙坐下去寫信,一共寫了三封,一封是質問校長辭他職的理由,一封給教育部控告校長,還有是給他本班的學生叫他們大家質問校長為什么要辭他的職。 這些信去了之后,竟像石沉大海似的,連一點回響都沒有。 一場劇戰的結果,K博士終于失敗,便忿而去國。 K夫人受了這些激刺,當然也有點難堪,然而不知怎樣,在另一方面,又覺得頗有些快慰。 (原載《現代文學》1930年1 卷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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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