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深色部分為褚問鵑銓釋)
歐亞聯軍聲威遠振
自從日寇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后,中南半島形勢日急,同盟諸國,遂有聯防的計劃。三十一年三月,余(羅卓英將軍自稱)在江西前線,怱奉委員長蔣公電諭:“即赴渝籌組遠征軍,以備參加作戰。”
既抵重慶,奉命往訪美軍總司令史迪威將軍(注一),商討赴緬甸作戰的諸項準備工作。
這位史迪威將軍,身材不高,在美國人中,要算是個瘦小的人物,夠得上短小精悍的評語。當時,一般人對史迪威將軍似乎不太了解,議論甚多。但我以為倘每一個人,都能以誠信待人,以謙恭自持,對方即使個性強些,也總可以和平相處。我自問平生,不曾有過與人絕對不能兼容的經驗,而況史迪威將軍究竟是和我們同仇敵慨的合作者。
我以不亢不卑的態度,向他提供了一些意見,我說:“緬甸東南一帶,地形復雜,估計敵人很可能從這些地區進攻,使我們的機械化部隊失卻優勢。而緬南多雨,氣候變化莫測,在天時地利上必須運用得宜。這是第一點。我們以客軍進入生地,環境不甚熟悉,軍隊推進以前,似宜先派政工人員,與當地老百姓取得聯系,也可以說是先要博得他們的好感,方能收人和的效果。這是第二點。我的淺見如此,不知貴總司令以為如何?”史迪威將軍聽了我的建議,很認真地思考了一陣以后,他告訴我,他認為我的看法很對。但希望我與英國派遣來的亞歷山大將軍,多多取得聯系,因為英軍的兩個陸軍,是歸亞歷山大將軍指揮的。
第一次的會見,雙方印象都還算好。我回來向蔣委員長報告后,委員長也表示欣慰。
隔了一天,英軍總司令亞歷山大將軍來到。他因情勢緊急,希望我國早日出兵,阻止日寇入侵緬甸。并商定中、美、英聯防的策略。
我奉令擔任中國方面的負責人,衷心至為感奮。乃賦詩見志,計五首,錄二首如下:
“列強張義幟,軍事結同盟;陣已聯歐亞,情真若弟兄;三涂泥足陷,一擊軸心傾。乾坤爭比著,半壁亦長城。”
“百事皆身外,惟余孝與忠;奉親知養志,報國喜從戎;不作生還想,須看破虜功。明朝馳異域,萬里樹雄風。”
我最高統帥,為了援助盟友,立即先遺甘麗初將軍赴緬東布置防務。派杜聿明將軍直趨緬南,阻敵進犯。杜軍因此打了一個不小的勝仗,就是舉世所稱的“東瓜”之役。因以一詩為賀:
“萬馬爭馳黑水陬。搖山撼海識同仇。昆陽大敵終須破,刮目全軍第一流。”
四月五日。蔣公率領我們分乘三機,經昆明,至緬北“臘戍”機場降落。 盟友與我僑胞多人前來迎接。相見至為愉快。
注一:在陳故副總統的榮哀錄上。稱史迪威將軍為中國戰區總參謀長。羅將軍則稱之為美軍總司令。或則前后職務不同,稱謂亦因而異吧?
仁安羗救英軍七千
六日,赴“梅苗”與盟軍將領商戰略。史迪威將軍先我們到達。此時亦在“梅苗”會合。亞歷山大將軍,則與蔣公同機入緬。至此乃集合中、美、英三方面的總司令及其幕僚人員再度研究,并聽取報告。這時,參加作戰的軍隊中,美國方面,并無地面部隊,祇有史迪威,作象征性的參加,及與美方聯絡而已。英軍則有陸軍兩個軍,由亞歷山大將軍親自指揮作戰。那時,緬甸為英國屬地,所有鐵路交通等工作,都系英人擔任。
我認為軍事必須與政治配合,方能達克敵致勝的目的。于是大概地探問一下緬甸的民情,是否可以運用?英方的一位幕僚問答:“緬甸人很壞,是完全不可靠的。”
亞歷山大將軍搖頭道:“緬奸倒不少,他們寧愿幫助敵人,卻不幫助我們。”我的心上便覺一震,這樣看,軍隊是孤立的得不到民眾擁護的軍隊,打起仗來,可能事倍功半了。
但是環境形勢,由來已久,決不是短期所能改善。我私心竊計,這次作戰,不宜過份樂觀,必須以大無畏的精神,克服困難,以期獲得戰果。雖說是美、英聯軍,而我中華健兒,必須負起更重大的責任來。已是顯而易見的事了。
第二天,我前往“曼德勒”。(在伊洛瓦底江東岸,一名瓦城,為舊日皇宮所在。)視察防務,并邀杜聿明,甘麗初兩軍長,商定作戰部署。
我所撰:《告全軍將士書》有“不作生還之望,不作回國之想。”等誓師式的語句。
連夜巡察前線,集合官兵訓話,勉以:“守紀、立功、睦鄰、愛眾”諸要點。并在“梅苗”設立長官司令部。
七日,部隊推進至緬甸中部名“瓢背”設前進指揮部,并赴前線督戰。時杜聿明軍擔任中路。甘麗初軍在左翼。英軍則占右翼。以弧形陣線與敵作戰。
杜聿明軍破敵人于“平蠻納”之后,正擬長驅直進。怱報右翼英軍,左翼甘軍均被敵強迫后退。杜軍形成突出,不得不作戰略的轉進。
部署未定,突聞右翼英軍被圍甚急。乃派孫立人師星夜馳援(注一),救出亞歷山大將軍及其所部英軍七干人。我軍大獲全勝。此即有名的“仁安羌”之役。瞬息之間,傅遍全世界。美、英各報,渲染尤甚,軍民3 1年5月在印度與英國亞歷山大將晤談稱我中國軍人,為仗義救人的偉大英雄。新聞記載,連篇累牘。戰地記者,更是無孔不入地來找我們要資料。我卻不感覺欣喜,反而覺得有點感慨:在軍中,甲有難,乙去救,實也是一件極平常的事,用不著喧嚷的。而這一次的事件,美、英諸國之所以震驚,其下意識中,還是有點民族優越感在那里作祟,彷佛以為你們這些黃面孔人,應該由我白種人去救你才是常理,如今反過來,倒要靠你們來救我們,真是太意外了。
三箭天山東瓜決戰
因此,我嚴令記者不可宣傳。但是國內的賀電,以及各同盟國的祝福文電,已如雪片飛來了怎不使人感概無窮呢?
我乃以一詩答復道:
“救人從井吾何惜,急難鴒原(喻兄弟》正此時。四海一家須共喻,乾坤大道不為私。”
未幾,左翼要點“棠吉”,被敵侵入。急調戴安瀾師往援。進攻一晝夜,終告克復。
此時,美空軍陳納德將軍之飛虎隊亦來助戰。這一役的戰果甚為豐碩,擄獲敵槍械輜重無算,我曾以一詩勉勵其部屬。東瓜戰后再揚威。破銳真同擊惰歸。三箭天山差可擬,是何神勇戴無為!(注二)
可是最吃緊的還在右翼,而英軍后援不繼,節節退卻。鐵路人員,亦隨同后撤。以至交通中斷,馳救困難。我方軍隊,遂奉令向北栘轉。此時史迪威將軍已因公到印度去了。英國在緬人員,亦全部撤入印度。水陸交通,全部瓦解。當日聯軍,祇剩中國軍隊,在緬甸獨撐危局。然而我們決不抱怨。我們乘此閑暇,坐下來研判英軍所以失敗的緣故,以為我人的借鑒,所得結論如次:
1、英軍戰志缺乏,久戌思歸。一遇挫敗,即行退卻。
2、與民眾不能合作,緬人因久惡英人之統治,遂乘機報復。敵人又從而收買他們。于是英軍的動向,敵人洞若觀火。而敵人的行動,英方卻一無所知。情報不靈,是兵家的大忌。
3、英軍習于陣地戰,缺乏機動作戰的經驗。
以上原因,有其一已經不幸,何況具備了這許多呢,這是何等的可嘆!
此時,我們這支孤軍,既已深入蠻荒,不能不謀善后之道。
于是參謀團的林蔚兄在臘戌主持。我則率領主力自瓦城沿鐵路線及伊江兩岸,節節阻擊敵人。英軍則向“克來瓦”撤退。從此聯軍兄弟分道揚鑣了。
最困難的是交通癱瘓,軍隊開動,祇好全憑徒步。既而奉命西移。不得已將重傷官兵,安置在“敏西鎮”,托當地華僑代為照顧。此次吾軍在緬,得力于僑胞協助者甚多,令人感激。
自“敏西”往西去,全部是高山和河谷。常常三四天不見人煙,不見橋梁舟楫,我們一群人,有時手足并用,攀高山、涉深谷,夜晚露宿河灘,飽受蚊蟲螞蟻之侵害。
土人結廬山頂,以防水患。此時雖不須和日寇作戰,而土人往往乘機出擾。我憲兵隊因抬運無線電機器落后,竟遭喇嘛攔擊受創。幸賴官兵們運用機智,方能脫險。聞有英軍將校數人,被土人戕害,令人為之惻然。
聞說東歸炎荒萬里
我輕傷官兵三百余人,有鑒于此,因而決不落伍。組織榮譽團,互相扶助。由于醫藥缺乏,僅能隔日換藥一次,亦無怨言。真是中華好男兒啊!
隨行官兵千余人,雖天氣炎熱,而沿途互相照顧,情逾手足。每逢早晚宿營及開拔以前,我就帶領他們唱國歌,或為他們講古人經營邊地,撫定遠人等史實,給他們鼓勵。官兵雖處艱難,士氣始終昂揚。 曾在大雷雨中,率眾攀登緬甸與印度交界之三四四零高峰。乃集陽明句告隨軍將士:“窮途還賴此心存,飛鳥猶驚卷陣云。昏黑更須凌絕頂,雨聲如瀉長平軍。”
印度的山光水色,秀潔宜人。老百姓也勤于耕作,與緬甸所見的山荒惡,百姓懶惰的情形回然有別。
既抵“燕飛兒”,乃稍作休息。此地系印東重鎮。英軍守將阿文將軍,前來迎唔,相見甚歡。并往訪魏菲爾元帥。孫立人師亦陸續到達。我等駐此三日。在“仁安羌”救出之英軍士兵,重見之下,有感極而泣者。
聞社聿明軍在緬北為豪雨所困,乃商請美、英軍派機前往偵察聯絡,投書慰勉,并空投糧食藥品接濟。俞樵峰部長亦趕來協助。先后共投米七十余萬鎊。對于美、英官員之熱誠濟助,深表感謝。
報國報友若忘其身
羅將軍的遠征瑣憶,到此為止。
凡是認識羅將軍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恂恂儒雅的人物。他于儒家哲學的修養有獨到處。他的兩句格言是“揚善公堂。規過私室。”對部下如此,何況是盟軍兄弟?
但是,我們看了上邊的記載,已可想見當年中國軍隊在緬甸,無異孤軍苦戰。英軍不但幫不上忙,甚至反而成為中國軍隊的包袱。羅將軍雖未明說,其中苦況是可想而知的。
其時,筆者已奉當年的湖北省政府陳辭修(誠)主席之命,調往恩施(注三)工作,不及追隨羅將軍遠征。然而音信常通,蒙將軍告知一二。現在事過境遷,已無所用其顧忌了。
羅將軍回到重慶以后,很愉快地來了信。他說:重慶各界,邀我講遠征的事。盛意殷殷,令人愧感。因集陽明句成七絕:
“聞說東歸欲問舟,深慚經濟學封侯。炎荒萬里頻回首,諸老能無取日謀。”
我們知道古體詩,創作比較容易,集別人的詩句來傳達自己的心聲,那就非高手莫辦了。而羅將軍他所著的《呼江吸海樓詩》中,集陽明句的幾達四百首。《遠征憶詠集陽明句》的,也有百首。這里不打算一一介紹。祇是羅將軍詩的特點,倒可以在此略為說說,就是溫柔敦厚這四個字,便可以概括一切了。由于羅將軍對于儒家哲學,有甚深的修養。詩文如此,他的為人處世,也莫不皆然。所謂謙謙君子,正是將軍人格的寫照。陳故副總統哭尤兄文中,有如下的幾句話:
“……寄心膂于遺大投艱之會,共生死于兵戈水火之間!溯兄疇昔所為,有最使人感念不忘者,即兄每當艱苦盤錯之時,輒攘袂爭先,義形于色,于以報國報友,若自忘其身,一無所顧。而獨至于論功行賞之際,乃復退然巽避,絲毫不矜其功……”
以上的評語,可以說是羅將軍的蓋棺定論了。不及三年,陳副總統也歸去道山,人琴之痛,又豈是區區蕪文所能夠道其萬一的!可是逝去的祇是形質,王精神靈氣,這是與日星河岳同其不朽的。那么我們后死主人,惟有將悲憤化為力量,踏著先賢先烈們的闊步前進,而直到永遠吧。
褚問鵑銓注
注一:屢見有些報刊,但稱孫立人曾經救出英軍七千人等等,而不及其他。孫立人祇是二師師長,安有不得長官命令,輒敢自動前往救人之理?只要稍具軍事常識者是不會置信的。今知出自羅長官之命,則此一啞謎。便可豁然而解了。
注二:戴安瀾將軍第五軍之二百師師長。后在掩護戰役中陣亡,部隊回國。
注三:恩施為湖北省的戰時省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