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眼凝視著，全身為之顫抖，雙手盡其可能地希望緊抓住某些東西，是興奮嗎？還是害怕？我有過幾次類似的經歷，但那都不足以抵得過當我面臨生命最後關頭，放聲狂笑卻沾濕冷汗，彷彿將壓抑多年面對雜亂不堪的人生所帶給我的痛苦在最後一刻全然釋放，遍歷全身感官的舒緩、解脫、卻略帶悲痛與傷感，我終於明白，所謂的人生價值，竟是以恥笑人世間的各種荒誕不經與自己的所作所為並澈悟一生的無奈、惋惜與不捨所流下的一滴眼淚，消失殆盡於殘風吹拂，如一場似夢似幻的謊言，毫無意義可言，若要為這一生寫下最後一句話，那便是「自欺欺人」，一言以蔽之，無法完整詮釋卻以足矣，我是繆村耘，一個將死之人，一個期盼活在夢裡的人。

已經不知道枯葉飄落於地上有多少次，看著滿地的黃葉與乾枯碎枝，泛褐色波瀾般的烙印在樹幹上，我靠在上頭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日子，看著遠方高處佈滿著高樓遮蔽了天空，這種景色已經不曉得換了多少回，早已經忘卻了自己的那張臉是甚麼樣子，感覺鬍渣已經貼滿了臉頰，貼緊著多年的汙垢與鹽砂，一片落葉掉落頭頂上，想伸手撥開，卻發覺雙手已經不聽使喚，為什麼我會這樣呢？我完全不知道，腦袋一片混沌，好像充滿著黏稠的泥漿，根本無法思考了。

「我終於找到你了，老伯。」

「老伯？」

「我是夜村雄，你聽得到嗎？」

「繆村耘！你快給我醒過來！」

這個名字很熟悉，喚起了不少片斷的記憶，也讓我張開了雙眼。眼前的是一名年輕人，手上抱著一本書，臉孔早已經分不清是誰？

「我是夜村雄，你還記得我嗎？你以前曾經救過我一次，還把那些故事寫在這本書上。」年輕人把書拿給我看，頁面已經泛黃，書皮上有不少損傷，書名寫著潰蝕，作者繆村耘。

「我說過我會找到你，我一定會救你回去。」話完，年輕人將我揹在肩上，然後急迫地想帶我走離這片枯葉之地。

當身子被拉直，我擺動頭部斜掛在一旁，視野不自覺往後方一望，卻見到一個全身黑色調的男人站在原本我長久不省人事的位置。

他的身體彷彿被黑霧圍住一般無法清楚的分辨，臉孔泛白而毫無血色，嘴唇一片紫黑，與深黑髮色和強烈的純黑服飾形成搶眼的對比，表情冷峻又充滿仇恨地瞪著我與這名自稱是夜村雄的善心年輕人，雙眼透著寒氣，似乎正準備著某些未知的動作。

視線無法移開那個黑衣男子，那張臉孔讓我陷入了迷惑，那是塵封已久的記憶，那是一張曾經伴隨多年的熟悉臉孔。

在這一刻我終於明白，那是我的臉。

「我…！？」我的嘴唇不經意的說出。

「繆老伯？你剛才說甚麼？」夜村雄顧著揹我離開此地，並無暇顧及太多事情。

「是我！那是我？」我奮力地伸起手臂，指著那個黑衣男子。

夜村雄似乎查覺到某些不對勁，也似乎知道我想表達的意思，然後對我說著：「那個傢伙只是一個影子，那些都不是真的，這全都是一場噩夢，你放心…我很快就會救你出去。」

接著黑衣男的身後冒出了一團小黑影，漸漸的露出了小孩的身形，身高僅有黑衣男的一半，他抓著黑衣男的手臂，然後將臉轉向夜村雄，那張臉…充滿著怨氣，並透著一股寒到骨髓裡的冷霜感受，令我全身發顫，但我卻也同樣領會了熟悉感。

「岬...！？」我不經意的說出口。

「該死的！陰魂不散的傢伙，沒想到已經追到這裡來，難道和伊失敗了嗎？」夜村雄似乎加快了腳步速度，並說著我所不清楚的人名和伊，心中似乎有某些盤算與策畫，他也知道那個小孩是誰，而我也大概知道是誰了。

那是埋藏在記憶深處一塊上鎖的禁區，那是我永遠都不想記起的人，但此刻腦袋卻依舊不靈光著，根本回想不起所有的事情。

我只能看著那名似乎跟我有同樣一張臉的黑衣男和詭異的小孩站在一起，似乎滴咕著什麼？然後便看見四周地面開始浮動，枯葉中漸漸露出黑色的抖動物體，接著紛紛竄出地面上，杵立著六道黑影，一個長著巨大腦袋的黑影，一個穿著警裝的黑影，一個沒有頭的黑影，一個脖子捆著鐵鍊的黑影，一個長髮赤裸的黑影，一個被腰斬只能用手臂支撐的黑影。

六個黑影都將那些不堪入目的醜陋臉孔對著我，那種頂碎胸口的壓迫感，讓我記起了所有的一切，那些人…全都是我書中的人物，全是我曾經面臨過的恐懼形象，是摧毀我一生如影隨形的噩夢。

而這一切都要從那一刻開始說起，當我身敗名裂又破產的情況下，不得不前往那一處被人遺忘的城鎮謀求生存的一絲希望，那座位於南投深山的聚落，緊鄰著黑色奇萊山與瀧奧之間的山村，名為霧云村的荒山之地，終年圍繞著一股冷冽的冰霜霧氣，彷彿與世隔絕的地段。

那是一處無法開車行駛進入的地方，在台14線到達終點時，一處銜接中橫公路的夾彎處，一個不起眼的位置，根本沒有車道，僅用陳年老木杵立的指示牌標示著霧云村入山口，接著便要下車步行，路經十幾公里的原始山道，至少費時半日，還必須越過瀧奧基點才能到達，然而事實上，從奇萊北峰往南轉下山坡步行，不需十公里便能到達，而且費時僅需兩三鐘頭，但幾乎沒有人敢這麼做，理由便是山友間謠傳已久的軼事，黑色奇萊的傳說，雖然我不曾聽聞，但我對山況不熟，根本也不會大膽嘗試。

在我的車子路經台14線發生了莫名的意外而跌落山谷後，我昏迷在海拔3113高處的斷崖峭壁上，幾小時後被山林救難隊送往鄰近的清淨地區醫院急救，我醒來時已經不記得了為何我會開車衝入斷崖，又為何我會掛在懸崖上，我唯一能記得的就是，我必須前往霧云村霧邃國中擔任臨時輔導課教師。

那是法院強制的行動，為了再度取得心理治療師的資格，我只能聽命行事，不過我在醫院安養了一周，原訂入山的期限已經超過了五天，而失去車子，對我即將深入偏遠的山村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唯一擔心的是，法院是否會因為我遲遲沒有 向霧邃國中報到，做出令我無法想像的其它處分。

於是便在醫生評估能夠自理的情況下，很快地辦理出院手續，並且與清淨當地派出所協商，載送我到入村口。

我必須說，那真是一群善良的原民朋友，兩個和藹的中壯年原民警察爽快的答應我的請求，並且願意當嚮導，護送我入村，我禮貌性表達自己也能夠獨自入村，但兩位警察卻對此竊笑，而後我也終於知道，兩位警察微笑的秘密。

我自認體能與方向感都不錯，但是這一切在山林裡，都顯得毫無招架之力，當警車停靠在入村口的空地上，一名員警走在前方帶領著我走入山道，時間不過一小時，我便完全迷失了方向，而前方的員警憑著經驗摸索著道路，沿途不斷拐彎，這裡簡直就是迷宮，我真得承認，如果沒有熟悉山林的嚮導，我可能會曝屍荒野。

幸運的是，這天入村的時間算早，我們在下午太陽下山前便到達霧云村，如果入村時間過晚，無法在夜晚前到達，便只能先暫居在沿途中的一座山屋，霧葉山莊，那是木造的臨時遮蔽所，雖然鮮少有人打理，但比起荒郊野外，那肯定是五星級的環境。

入村後，好心的原民員警並不打算涉險在黑夜走山道回去，因此暫居在霧云村的親戚家，並且告訴我，今晚一定要來喝酒聊天，並且介紹一些霧云村的好友給我認識，幫助我快速的融入這個地方，這就是原民朋友可愛的地方，充滿善良的動機與行為，這類的邀請是相當程度的友好表現，當然我也爽快的答應，不過在此之前，我必須先趕到霧邃國中，我可不希望出什麼差錯。

我擔心的事態沒有成真，多虧這地方偏遠難達，法院根本不知道我遲到的事情，而霧邃國中的校長也很有耐心和純樸，他似乎認為我是個老實人，並且壓根就沒懷疑過我會潛逃，反而是擔心我是否出了意外，而且這地方與外地聯絡不易，台電只在此處設立一座高壓電塔供電，並沒有安置電信接受器，因此在這裡無法使用手機，就連電話也只能清淨地區聯絡，所有行政事務都必須透過清淨地區轉介，也難怪派出所員警會如此的熟悉入村的山道。

校長很熱切的帶著我訪視校園，並且介紹這個霧云村，而我也逐漸清楚這片山村的風貌。

這裡的教育體系算不上完整，但義務教育卻少不了，這裡的霧邃國中是合併幼兒、國小、國中的教育單位，由於霧云村人口總數不過五百多人，適合的學齡兒童數目僅有一百多位，因此採用小班制教學，每班人數不過十五人，學齡到達高中階層的必須外出讀書兼住宿，因此該地的青壯年人口並不多，老年比例明顯過高，這裡的產業結構相當基礎卻完善，一半人口屬於農業，在鄰近奇萊山坡整出了一片的梯田，滿足居民的糧食需求，另外還有幾戶果農園地，散布在山林間，畜牧業由從事農業的幾戶人家管理，僅有雞、牛、羊三種，這裡並不歡迎豬隻，理由很簡單，這裡的地形容易形成滯流，豬隻排泄物所引起的臭味會久久不散，居民在此地的工作機會並不多，但除了農牧業人口之外大多數的居民都是公務員身分，有的是郵局從業人員、教職員、村內各項行政人員等，維持山村正常運作的人力大致上算是齊全，只是平均年齡偏高，此地供應日常生活用品的販售管道並不缺乏，除了由私人的雜貨店之外，霧邃國中也創立了婦女合作社的機構，提供家庭主婦工作機會，生產工藝品、紡織品與天然衛生用品，唯一要挑剔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台灣長久以來令人詬病的問題，偏遠地區永遠都缺乏醫療體系，自從霧云村開拓以來，沒有醫生服務的記錄，這裡唯一算得上醫院的便是霧邃國中內附設的衛生室，主持的是一名從台大醫院退休的護士長，精明幹練又悲天憫人的性格讓她在台大醫院退休後，仍然選擇放下一切，前往此地照顧居民，最後，霧邃國中的校長也是該地的村長，由此可知，霧邃國中可以說是霧云村的運作核心。

校長向我解釋道，此地以前曾經有一名心理輔導教師任職，前一個月因病不幸過世，所以便向清淨地區求助，調派一名輔導師，由此窺見…霧云村似乎有著心理輔導的需求，對此原由，校長說明著，霧云村長久以來人口結構較為封閉，近年來不少孩童都因為血緣相近的關係而導致身心發展出現些微問題，校長的說法實在較為含蓄，容我白話一點，那就是物種長期近親雜配的問題，容易會有心智發展上的遲緩症狀，而從這一點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工作並不單純是處理心理諮詢事務，而囊括了所有特殊教育與村民各項事務諮詢協調的工作。

對此，我向校長預告自己的職業經驗可能無法掌握這麼多元的工作內容，但校長只是笑談表示。

「一回生、二回熟。」

而這句話也開啟了我在這片陌生之地，霧云村，所有一連串詭異事件的開端，也是促成我完成潰蝕這本著作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