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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05 00:35:23瀏覽6124|回應8|推薦40 | |
走完九十年的人生路程,祖母終於闔眼作別。散居世界各地的子孫雖未能全數趕到,藉助於現代科技,總算把聲音都讓她聽到;至少我們希望是如此。 祖母一生平凡,當辦理後事的禮儀師問起生平紀略,一時不知如何下筆。按傳統思維,祖母並沒有什麼豐功偉蹟可資入傳;然而午夜夢迴,幾十年來祖母閒話家常的片段逐一浮現。人的一生不就是些零碎記憶的組合嗎?整理起來,或許也稱得上一部傳記罷!只是生前並無準備,人既不存,許多模糊的記憶片斷,就無可查證了。文中記述不能說是準確的,有些空白得靠想像填補,甚至時序錯置亦不無可能,讀者當是個故事,聽聽就好。只願能引發你的共鳴:如果你家裡也有老人,試著多瞭解他們一點;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篇獨特的樂章,或許你也會在家人身上,發現充滿感動的另一面。 祖母閨名芳江,生於日本九州大分縣,是家中么女。她的父親以販售糕餅為生,因此她嗜吃甜食,也把這習慣傳給了幾乎每一個後代。銅鑼燒是她的最愛。即使在她逐漸失去咀嚼能力的最後幾年,從一之鄉鬆軟的蒸菓子,到乾脆打成紅豆泥,都依然能夠討她歡心。 她和祖父的相遇,在幾十年後看來,也是相當浪漫的。祖父當年離開窮困的家鄉,帶著幼弟渡海到日本闖蕩,自己打工,供弟弟上日本學校。因著某種老人家不願明說的機緣,祖父母倆相遇相愛,進而私訂終身。女方的家庭不用說是大力反對的。台灣人已經夠糟了,還是個窮光蛋,妳的眼睛是讓什麼給糊啦?或許是受寵而驕,更可能是她九十年來如一的堅毅個性使然,她選擇離家出走,跟定了這位台灣郎。 即使數十年後感情生活幾經波折而歸於平淡,祖母偶而談起這些往事,除了多少怨懟當年情郎的浪漫不再,甚至和日本男人一樣沙豬之外,倒是從來不曾後悔的。 70歲時祖母一度面臨生死關頭,有一回喃喃抱怨祖父早已不再愛她,兩人在一起沒有半句話可說,死了算了!後來她陷入昏迷,我在病房徹夜陪伴。凌晨兩點多,祖父突然現身。原本小輩們惜他年高,都教他別來的。這夜他說翻來覆去睡不著,想來看看奶奶怎樣了。他站在祖母床邊,不時捏捏她的手,摸摸額頭,在耳邊說了好一會兒話。過了許久,祖父才在我勸說下回家休息。隔天一早來換班的姑姑聽說這事,就望奶奶的耳朵直嘀咕:「媽!妳看爸爸還是疼妳的呀!…」幾天後奇蹟似的,祖母脫離險境,更逐漸康復了。 姑姑是在滿州出世的。祖母的家鄉並不富裕,因此當日本政府號召向滿州移民的時候,很多年輕人都躍躍欲試,其中包括祖母娘家唯一還肯支持她的二哥(還是大哥?我記不清了)。對祖父母來說,就算滿州不是如政府宣傳的什麼新天地,也比留下遭人白眼強得多,就興沖沖隨著二哥一家出發。 在戰爭爆發前,滿州的生活算是一切如意。兩個小孩陸續誕生,祖父半工半讀完成高校學業,考進郵局工作,生活逐步安定。而且祖父的台灣人背景,在當地比在日本時,更能得到平等待遇。 台灣人背景也受到統治當局重視。由於通曉華語日語,祖父被徵調到警察機關擔任通譯,生活變得複雜;而且如果許多諜報片所描述的內容不是過度渲染,那就複雜得有點可怕。有一次祖母不知回憶什麼的時候,不經意提到:「那時候啊,常常有鬼鬼祟祟的支那人在家裡進出,有些一看就知道是八路!」戰爭使警察的工作愈發險惡,在各種勢力夾縫中周旋的祖父更令她擔心。於是,不知為了什麼原因,或許是祖母的堅毅性格佔了上風,祖父辭去都市警察的工作,調到鴨綠江畔守邊。 或許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在舉世烽火漫天、硝煙遍地的二戰中期,祖父母一家在與世無爭的鴨綠江邊界守著一方崗哨。最了不得的大事,是有年冬天,一條越界的朝鮮水牛走過結凍的江面來到滿州,祖父以邊界警察的名義將之沒收,和村民一道圍爐下了酒。 戰爭末期,軍事失利(當然,是對日本而言)的消息不斷傳來,祖母記掛待在城裡的二哥,一家人前往探望,並籌劃未來去向。孰料年近四十的二哥竟被關東軍徵召了!戰況急轉直下,日本天皇宣佈投降;剛完成入伍訓練,下放部隊不滿半月,行軍到佳木斯途中的二哥,被突如其來的俄軍俘虜,從此不知去向。直到十多年後,家人才收到他在西伯利亞早已謝世的消息。 戰爭突然結束,對在滿州的日本人確實相當不堪。儘管國民政府宣佈寬大政策,突發性的報復行動仍不時發生,更別提走在路上飽嚐白眼。所幸祖父當年的私交提供一些保護,兩家人安全無虞。不久遣返行動展開,兩家人抵達大連等船。當時祖父母可以選擇到日本,但或許是過去在日本的際遇不堪回首,或許是覺得重建的東北更有可為,他們決定留下,和二哥家人分道揚鑣。 這毋寧是他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因為國共內戰很快打響,東北陷入火海。局勢愈來愈惡劣,他們興起了回鄉的念頭。我是說,祖父的家鄉,也就是台灣。 當時台灣算是烽火中國的一片淨土,但海路運輸已不可能(原因我不清楚),只能循陸路輾轉到上海搭船。這是一段令祖母在幾十年後想起仍要落淚的艱苦行程,途中不時要穿越兩軍相接的火線,躲避山賊響馬和穿軍服的土匪。即便有一回好運搭上載貨的敞篷火車,途中遭遇傾盆大雨,車斗成了水塘,她得把兩個孩子抱高才能免於滅頂。尤其她的日本人相貌是那麼明顯,若不是隊伍裡的姐妹照應扶持,恐怕早就曝屍荒野了。好幾次祖母提到,當他們抵達黃河邊,預備渡河的前一夜,聽說前方距上海尚有千里之遙,她哇地一聲哭出來,緊抱兩個孩子就想往河裡跳。 前不久看過一部日劇「流轉的王妃」,講的是末代皇帝溥儀的弟弟溥傑夫婦的一生遭遇。飾演溥傑的竹野內豐,京片子令人發噱。但他的王妃,也就是女主角嵯峨浩,在滿州國傾覆後,由東北逃往上海的經過,卻不由得讓我想起我的祖母。一個糕餅師傅的女兒,從未享受如王妃前半生的錦衣玉食,卻在輾轉流亡的路程和經歷上,有如此高度的相似性。戰爭和死亡,某種角度上看是很公平的,不是嗎? 歷經千辛萬苦,他們終於平安抵達上海,轉赴台灣。回到祖父的家鄉,對祖母而言,卻不是磨難的結束,反而是更多挑戰的開始。從生活習慣到氣候地形,無一不需要重新適應,語言更是基本不通。台灣人對日本人的態度很有意思,從極度排斥到極度諂媚都有。但對於一個無財無勢的糕餅鋪女兒,你可以想見她遇上前者的機會遠多於後者。更別提鄉下家族妯娌間,對從天而降的親戚托缽分食的排拒。 她決心融入當地生活,套句現在的時麾詞彙,就是「本土化」。皇民化的台灣,本來大家多少會講幾句日語;戰後日語既不吃香,她便用心學習本地方言。隨著生活經驗的累積,後來帶著我們這些孫輩在市場街坊行走時,她已經能操國台客語和小販講價。幼時聽著習以為常,長大後才發現這是多不容易的事。為了方便,她取了中文名字,沿用至今。日本婦人的口音甚至形貌,在農忙家事中逐漸淡出。 農村裡的婦人家,天未亮就得起床奔忙。婆婆如此,媳婦自然更不得怠慢;祖母總是摸黑起身,為一家子人準備早點。加上為了籌措子女的教育費用,她不時接一些針線活兒回家,但往往要到夜深人靜才得空進行,睡眠常不足四個小時。 祖父母在鄉下算是見過世面的,他們對教育的堅持也和族人不同。即使在戰後極度貧困的歲月,父親考上縣城初中,他們想方設法省下每一分錢,供父親搭火車通學。六年後,辛苦得到了報償,父親成為村裡第一個大學生。 農村生活忙碌,但祖母本就不是富貴出身,這點苦在她來說,也還不算什麼。比較煩心的是大家族裡是非多,婆媳妯娌間的相處之道,一直是她難以拿捏的地方。後來祖父謀得在台北的基層公務員職位,舉家北遷,算是讓她鬆了一口氣。十幾二十年下來,公婆過世,子女成家,人生的責任了卻大半,到了含飴弄孫的歲數。那個「孫」,就是我了。 由於父親長年在外地工作,把我(後來加上妹妹)留在祖父母家裡。我脫落的第一顆乳牙,是祖母攜手一起拋上覆瓦的屋頂;祖母飼養的貓狗、雞鴨和兔子,都曾是我兒時的玩伴(嗯,其中有些上了餐桌);她有一手削菓皮一刀到底不斷的絕活,到現在我也沒練成;自小直到上大學,穿的毛線衣,都是祖母一針一線打的。 她也很會做菜。最受孩子們歡迎的,是一種洋蔥炒碎肉,用蕃茄醬調味,再包上一層蛋皮的料理。每次她用一種古怪得有趣的腔調提起這道菜名時,孩子們總是拍手叫好。長大後才知道,那就是omelette。不過祖母的特殊風味,自她晚年不再下廚後,就成了絕響,再不曾吃過。 祖父的公務員做到了頭,領一筆退休金回家養老。到台灣三十年,一來戒嚴時期管制嚴厲,二來也沒有太多閒錢出國旅行,祖母和家鄉的親人一直只靠書信連繫。退休不久開放觀光,祖父帶她回家鄉走走。故鄉闊別數十載,人已杳、事全非,頭一回興高采烈,第二次便意興闌珊。記得我婚後不久,祖母身體狀況還過得去,Jill提議陪她再回鄉看看。她沉思良久,嘆口氣說不必了,認識的人差不多都走了,回去沒意思。 祖父終於先走一步。兒孫們忙於工作,陪伴她的時間總是不多。晚年她最大的精神依靠,就是在祖父靈前細細叨念。那年小輩們說,牌位可以撤了,她不許。她說這樣很好,以前你爺爺都不讓我多說話,現在我愛說多久,他都不能還嘴。 祖母在平凡中過了一生。來台灣近六十年,發喪時用的是最為親友所周知的中文名字;她的日文名字,即使在家鄉也沒有記得的人了。但我相信在她心底,一定很期待有人再次呼喚她幼時的小名。因婚事決裂的父母兄姊,都已經原諒她了吧?疼愛她的二哥二嫂,一定會張臂歡迎。還有我那年輕時浪漫的祖父,或許正殷殷企盼著重續舊情呢! 安息吧,奶奶! 圖片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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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