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是老來子，我唸國中時才突然冒出來，成了家裡的寶貝。或許過於受寵，從小凡事漫不經心、隨隨便便，只有打電動虎虎生風。又一向依賴慣了，當他還小的時候，總喜歡膩著他大哥，也就是我，當跟屁蟲。照片是在景美仙跡岩接近山頂的廟門口拍的，當時約莫五歲。

那年頭爸媽常出門，在家Ｋ書的我就當上現成保姆。這小孩真煩哪！平日裡哥哥長哥哥短的囉嗦就罷了，有一回忽然發起高燒，只好背著走上一公里路去看病。結果是出麻疹，回頭還把沒出過麻疹的哥哥也染上了。又一回過了時間，老媽還沒回家，只好把這拖油瓶帶上，一塊去參加同學會聚餐。孤乃全班唯一拎著娃兒與會之異士，幸虧小傢伙不算錢，白吃白喝了一頓。別提回家路上又睡翻去，大哥不得不再次鍛鍊筋骨。

上小學不久，到了懂點事的年紀。有回爸媽大吵一架，兩三天不言語。小弟似乎也感覺氣氛凝重，沉默了起來；大哥我放假回家，就帶他到動物園散心。不過他似乎沒心情，一路上悶悶不樂。走到非洲動物區的時候，那頭一向懶洋洋的公獅子突然吼了幾遍，兄弟倆就在獅園欄邊駐足，看牠會不會再出聲。

一直沒開口的小弟忽然說：「爸爸媽媽會不會離婚啊？」

頭一回發覺小傢伙彷彿長大了，有些訝異，問他為什麼這樣說。

「他們前兩天吵得好兇，一直講離婚算了。」小傢伙眼眶裡噙著淚，看樣子沒睡好。

「那兒會。」嘴裡胡亂安慰他，其實心裡也沒個準。跟他說，老哥多吃了十幾年飯，老爸老媽隔兩年就會吵上這麼一回，可從來沒當真過，放心好了。

「這樣啊。」小傢伙顯然並未寬心。我知道那感覺。儘管長大後早已麻木，但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陰影總是揮之不去。因此現在夫妻倆無論吵得再兇，那兩個字也絕不出口。

「是啊。」左看右瞧，想找些什麼來支持我的論點：「你看那獅子，剛剛叫聲很可怕吧？可是叫幾聲以後就不叫了。家裡也是一樣，爸媽隔一陣子也會叫兩聲，叫完就沒事啦。」

我知道這樣比方不倫不類，可是一時之間也找不出什麼說詞。所幸小傢伙不知聽明白還是被唬過去了，竟咧嘴一笑。接下來的遊園歷程，便多了幾分生氣。

上學後的成績，一直沒好過；小學時期總在後半段，上國中以後，名次多半是倒著數快些。雖然大家都為他著急，但個性使然，始終不把讀書當回事兒。迷迷糊糊唸完國一，家裡生了一番轉折，卻因而改變他的命運。

原來老爸老媽申請多年的美國移民批准了。由於距當初提出申請已經很久，時過境遷，環境和條件都大不相同。妹妹和我已經成年，按規定不能同行，得自行重新申請；老爸開始數饅頭等退休，雅不願放棄一切重起爐灶。要去，就只有老媽帶著小弟。而小弟此刻不走，第二年就要列管，準備報效國家了。

老媽問我意見。我是覺得，小弟在校成績甚不可觀，在聯考制度下存活機會渺茫；一向聽說老美愚魯，唸美國學校或有機會爭得上游，野鴨變鳳凰。再則國內他可以依賴的人太多，沒辦法獨立，很難長進；丟到國外去，一切靠自己，說不定反而加熟快大。於是國二唸到一半，就帶著家人祝福，赴美當小留學生去。

我的兩點意見，前面一半顯然想岔了。國內成績不佳，到美國也未必有人讓你墊腳；更別提英文遜到不行，上課根本聽不懂，剛開始一兩年依舊墊底。美國人重視體育，台灣弱雞身高雖不輸人，肌肉卻相差甚遠，常遭訕笑欺負。社團也不容易打入，交不到什麼朋友，心情鬱卒可想而知。

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在這等情境下，倒洗脫了一身少爺習氣。因為儘管在家還有老媽照料吃穿，出門一切就得自己打點，樣樣都要親力親為。幾年下來開了竅，拿起書本認真用功，順利唸完高中，申請到附近的大學。雖不算名校，倘若留在台灣，恐怕連高中都沒得唸。

大學畢業成績尚可，惜時運不濟，適逢美國資訊產業淘空，中階人力需求外流，新手只能坐檯（Help Desk），沒多少發揮空間，也看不到前途。小弟覺得成天跑檯、照顧人家的機器，不是他所嚮往的IT生涯，寧可將打工變正業，回到幾年來賺學費的鞋舖，全職賣起鞋來。這時他早非吳下阿蒙，英語已經十分道地，對太太小姐們又能甜言蜜語，銷售成績不惡。後來發現人際關係反而是他的長處，出於自己的興趣和朋友慫恿，申請就讀教育研究所，半工半讀兩年之後，今年六月拿到學位，旋即取得一紙當地高中的聘書，暑假過後，就要開始當孩子王了。

做大哥的真是為他高興。從故紙堆裡翻得這張多年前的舊照片，別看他小時候嬌憨撒賴的模樣，今天早已變作身長六呎的大個兒。在研究所畢業派對的照片裡，看著他和火辣女同學調笑，做大哥的不得不承認，可愛而懵懂的小弟終究一去不返，現在是個能獨立為自己前途設想的大男人了。我不敢說，當年讓他赴美是否明智，歷程也著實艱辛；好在就結果看，終究是令人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