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倒底是什麼玩意？

    頭一眼瞧見這嶄新的巨大怪物，即使稱不上是驚駭莫名，但瞠目結舌總
  是有的。

    ....原來家鄉的新車站，在我值班那個周末已經啟用了。那天家裡垂垂
  老矣的毛毛又犯眼痛的毛病，我和娘親抱著牠去看醫生時經過，才曉得這
  件事。

    家人說，「很大，很漂亮！」我進去晃了一圈，只覺得像走進了蔡明亮
  的電影。

    這兒的空間越大，越令人窒息。我對現代建築沒有敵意，我喜歡把自己
  丟在老街上漫遊，也愛看台北一○一。會感到渾身不對勁，並非因為挑剔
  這個車站的外觀樣貌。

    只是好像失落什麼似的，再也找不回來。

    一、

    車站成了除去學校與家之外，每天必經之途，是上了高一以後的事。

    十二年前，這個小站還沒有自強與莒光停靠，從水返腳搭電車往台北城
  去，得過三個站。

    蔡明亮當時還沒拍「天橋不見了」，所以出站以後，會先過天橋，若時
  間急了我就搭 262公車，不趕的話，可以用走的到學校。

    過了總統府、一女中再兩個路口，轉個彎，就可瞧見校舍了，約要四十
  分鐘。

    二、

    入學不久，就加入了學校的樂隊。由於朝夕練習，回家的時間總比其他
  人晚，於是每次回到水返腳那小小的車站時，天色早已暗沉，瞧不清車站
  的模樣。且一心只想著趕快回家，沒有任何逗留的理由。

    夜裡的車站只是朦朦朧朧的影子。

    三、

    開始時常在站前駐足，是在那個雨天的偶遇之後的事。

    ....那一天，我在火車上遇見了Ｋ。

　　Ｋ是我的國小同學，但國中沒在家鄉讀書，我只聽說她考上了白衣黑裙
　的那所學校，但上了高中以後，一次也沒見過。

　　兩人驚呼。「你怎麼會在這？....」「我現在....」原來，她那當老師
　的父親會送她上學，她很少搭火車。

　　於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不一會兒到站了。雨有點大。「你有帶傘嗎
　？」我還沒答話，其實書包裡還收著一把，但她已先把傘撐開了。我偷偷
　地把掏出一半的傘給藏回去，卻把那撐開的傘給接過了。

　　於是兩個高中生撐把傘在雨中漫步，穿過鐵軌旁那條下坡的小徑。她家
  離我家約十分鐘路程，但不怎麼順路，我得先送她到家後再折返。

    「傘給你，不要淋濕了，下回遇到再還我吧！」她在家門口這麼說。　

    從那天之後，我不趕著回家了，靠站以後，我總頭一個出站，在站前等
  所有這班車的乘客都離去了，若沒瞧見那身影，才緩步走開。　　　　　　

    她什麼時候再搭火車呢？上課無聊時我也想。

    當然，不是為了還傘。

    四、

    Ｋ是我所見過走起路來最帥氣的女孩，到現在都是。

    她很瘦。

    她很怕冷，據她說，夜裡一定得蓋兩件被子。

    有一天，我問她，小學時的合唱比賽，老師要男生女生牽著手上台，她
  記得跟誰牽手嗎？

    「好像....就是跟你吧。」

    她沒忘記。

    五、

    那天她塞給我一張黑漆漆的票。
 
    「學校辦舞會，要來嗎？」

    她是一個舞者。那晚她在舞池裡表演。她很瘦，卻很有爆發力。

    那張票我到現在都還收著。

    六、

    頭一次和女孩子單獨去看電影，在國軍文藝中心。

    那天演「漫步在雲端」。

    奇諾李維在那部戲裡好像燒了什麼果園之類的，我記不得。

    但記得返家後興奮地先抓起迎上前來的毛毛，在空中甩了一圈。那時牠
  才一歲多。沒想到，牠嘴裡咬著一塊骨頭。噎到了。半晌才大口吐了出來
  ，差點犯氣喘。

    七、

    暑假，跟著樂隊去美、加比賽兩個星期後，到了得要開始讀書的那一年
  。鼓棒交給學弟了，回歸正常的學生生活。下了課，教室裡只有一半的位
  子空著，其他人都留下來讀書。

    ....我總是坐不住。或者先找人一塊墮落，上球場去投投籃，或者到圖
  書館去，閱覽室有一整套安達充的漫畫。有時會拎著課本，往對面的植物
  園走去，在樹下讀書。        
       
    同學們都不曉得，歷史博物館二樓，展覽室外，有塊挺好的空間，在那
  兒讀書也很愜意。透著窗子，底下就是綠盈盈的荷花池。當年我固執地認
  為，在這兒接吻，會是很美的畫面。

    ....三年後，我和一個女孩在這兒接吻。

    八、

    但那時我只想著Ｋ。

    我晚自習的時間其實很短。投完籃、吃過飯，已快要七點。但我一定會
  在八點四十五分前離開教室，從來沒有延誤。

    因為我一定要搭上九點廿五分北上的電車，一定要擠上第二節車廂的第
  二個車門旁。Ｋ在松山上車，門一開，我就會瞧見她。跟頭一次見面一樣
  ，其實不過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卻是我一天裡最重要的時刻，比什麼
  三角函數、倒裝句、軍閥混戰全都重要。

    我不必再藏傘了。碰到下雨天，兩個人都有帶傘也是一樣，反正，就是
  一把傘，慢慢走回去。車站前那段小徑，在那巨大怪物建起來之後，已不
  見了，當年卻是高中生涯裡走起來最愉快的一段路。

    ....往她家的小路上，有一排路燈，溫柔而昏黃的光。假使哪一天當我
  已老眼昏花，關於高三生活只能憶得起一幅畫面時，我想會是那溫柔的光
  亮。

    九、

    「九宮格」內的同學都知道這件事。

    「九宮格」是這麼一回事。高中時代，我們班決定座位的方法還算挺有
  趣，每個月換一次，該月頭一天裡誰最早進教室，書包一扔，那裡就是接
  下來一整月的座位，隨後大家依次搶位坐下。幾個月下來，自然而然大家
  都有偏好的區塊，也不用爭了。而我把教室最後方、靠窗而非靠走道那塊
  正方區域裡的九個位子，喚作「九宮格」。

    教室前面兩排被我喚作「衝方陣」，靈感來自「吞食天地」。「衝方陣
  」裡的同學每天大清早來先溫書，「九宮格」裡的同學大清早來先看報，
  討論前一天ＮＢＡ的戰果，並下注打賭當天的球賽勝負，也有人只趴桌上
　補眠。

　　而我大多時候坐在這「九宮格」的中央。他們有時也問起前一夜火車上
　有些什麼故事，跟讀報一樣，當新聞看。

　　十、

　　....跟一場球賽很不一樣的地方是，這故事並沒什麼結局。

　　一直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

　　聯考完，我去九州。回來後送給她一隻娃娃，會擺頭的鬱金香。那時剛
　好她生日。

　　有個現在已鮮少使用的帳戶，仍是用她的生日當密碼。我慣用的密碼幾
　乎全是生日，只不過都不是我自己的。十年以來，也不過再換了兩次。　
　　
　　其實也不只是送生日禮物而已，裡頭還有封信，寫我對她的欣賞。

　　她沒回信。還是聊著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

　　聯考的答案是在她家和她一起對的，但後來再也沒進去過了。上了大學
　，各有際遇，一切雲淡風清，每年可能偶爾還在車站遇見一次，才會重回
　那條小路。

　　後來只有在聽著阿凱唱那首歌，「淋濕的雨天娃娃，莫名其妙地給了
　我一個吻，彷彿回到，十七歲的某個下午....」，或者聽雷光夏在那段鐘
　聲以後的獨白，才會勾起這段過往。

　　可是那習慣卻再也改不掉了。十年過去，現在有時搭火車，我還是在月
　台邊等電車來，卡著位置，只上第二節車廂。也不坐，就在第二個車門旁
　站著，朝窗外望。          

        也不曉得到底在望些什麼。

    十一、

    ....世紀末。

    距離諾斯特拉姆斯的預言，還有兩年。

    K去椰林大道，我來指南山下。 

   秋天的山腳下，空氣裡帶著溼意，公車站牌邊疏疏落落。

   我等那個和我一塊看「遊子」的女孩，往台北車站去。

    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