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陽光突然從雲層探出頭,讓人感覺到頭頂上的宇宙還在運轉,世界上還有可仰望的事情──行星、恆星以及浩瀚銀河系的無限知識。但一轉眼,陽光又縮回雲層裡。
星期天中午,通常是大家趕著從教堂回家,與親人朋友共進午餐的時候。但那天醫生開了十五分鐘的車,路上只見到兩輛車,一個行人。醫生推測,流行性感冒侵襲木瀑鎮最多不過三個星期。但現在街上幾乎看不到車子了。生病的人留在家裡,很多健康的人也因為擔心被傳染,而不敢冒險外出。
「街上還是沒人嗎?」醫生問同行的兩名護士。她們兩人的丈夫都在法國打仗。醫生瘦削、戴眼鏡、有點年紀,鏡片被病人咳出來的唾液給噴髒了。
「沒有,」一位護士搖著頭說。由於近來各地生病、垂死的人持續增加,他們現在才有時間來到鎮外這條窮人、新移民聚居的街上。
附近居民通報,有間屋子裡傳出可怕的聲音,但卻沒人願意進去看看那家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醫生把車停在一棟兩層樓房旁。樓房建在一個平緩的山坡底下。地面很泥濘,車輪已經有點陷入泥巴中了。連房子看起來都像正在陷進泥土裡,屋頂向右傾斜。這棟房子是五棟狹窄建物的邊間,而這五棟建物一棟捱著一棟,看起來很悽慘。
下車前,醫生和護士繫上紗布口罩,把鼻子、嘴巴蓋住,再戴上薄橡膠手套。
醫生敲門,裡面沒人回應。他用力再敲一次,喊說自己是醫生。
「你們看,」一位護士說。門口左邊的窗戶裡有張臉,透過薄薄的窗簾向外窺視,那是一張不到四歲大的孩子的臉,眼睛很大,看起來像鬼一樣。她既不害怕戴口罩的陌生人,也沒有對他們特別感興趣。護士對她揮揮手,孩子沒有回應。醫生又敲敲門,指指門,但孩子只是站在原地。
最後醫生終於自己動手轉開門把,走進屋內。屋內所有的窗戶都關著,大門顯然已經好幾天都沒打開過了。他一進門,立刻聞到了那股氣味。
站在窗邊的小女孩轉身看他們。她穿的睡衣很髒,外面套著一件大人的法蘭絨襯衫,一頭濃密的金髮沒有梳理,而且瘦得嚇人。
客廳裡亂七八糟,衣服、玩具和書本丟得到處都是。一張搖椅翻倒了,有盞燈摔碎在地板上。訪客進門時,兩名女孩從這一片狼籍當中站起來,一個年紀比較小,另一個比窗邊的女孩稍微大一點。她們穿得也很怪,很髒,像鬼一樣。
醫生正要開口問她們父母在哪兒的時候,就聽到咳嗽聲,乾澀、沙啞的咳嗽聲。他和一位護士循聲走過一條短短的走道,進入一間臥房。
另一名護士留在客廳陪孩子。她跪下來,從袋子裡拿出幾塊裸麥土司。孩子們立刻伸長了手臂奔向她,指甲都掐進麵包裡了,撕扯著。沒幾秒,就已經吃得一絲不剩。六隻眼睛再度期待地注視著她。
臥室裡,暗色的窗簾遮住了窗戶。醫生看見兩張床,床上都有人。右邊那張床上的人發出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頭枕在沾了黑色血漬的枕頭上,他的耳垂、鼻孔和上嘴唇都有乾掉的黑色血塊。他閉著眼睛,眼皮呈暗藍色,眼睛旁邊的皮膚也是暗藍色。他有一隻手露在被子外面,手指的顏色像還沒乾掉的黑墨水,床邊小桌有幾條血痕,桌上的聖經也有血漬抓痕。
那人又咳了起來。他張開眼睛,眼神渙散,不一會兒又閉上眼睛。護士在他身邊蹲下來,想替他做點什麼。不過她也知道,對他來講不管做什麼都沒用了。但這樣至少比瞪著另一具屍體要好。
那具女屍側躺著,面向她丈夫,唇形凍結在死前的痛苦剎那。她稀薄的金髮散開在枕頭上,有些垂在床旁邊,還有些沾了血變乾,黏在臉上。醫生也無法推測她已經死了多久,因為死於西班牙流行性感冒感的屍體,和他以前見過的都不一樣。那種藍到發沈的顏色使她丈夫變暗,但在她身上卻是完全將她吸乾耗盡,看不出她的年紀,甚至連她的種族也看不出來。她看起來反倒比較像是死於火災。幾年前,在一場可怕的木材工廠大火之後,醫生看過這樣的火場受害人。
醫生猜想,她也許和護士年紀差不多,因為似乎只有青、壯年會死於這場流趕。那些被感染的孩子或許已經在復原了,但這場病卻讓他們的父母窒息而死。單就這一點,就與大多數類型的流感完全相反。
另一間房間傳出更多咳嗽的聲音,醫生和護士驚訝地對望一眼,於是跟著聲音走到對面的一間臥室。這兒的窗戶上沒有裝窗簾,一進門就看到一張大床上面躺著兩個身體,兩個人都在咳嗽。他們都是年輕人,頭附近的床單沾滿了血漬。他們咳嗽的聲音,就跟他們現在的外貌一樣:像是兩個慢慢窒息等死的人。
兩個身體的中間突然有了動靜,是一雙小手。一個黑髮、不到三歲的小孩躺在她垂死的父母中間睡著了。有一會兒她看起來很安詳,但等她一張開棕色的眼睛,便開始尖叫。護士不知道這小女孩到底是因為看到戴了口罩的陌生人,還是因為看見身邊幾乎一動也不動的父母,才感到害怕的。小女孩尖叫個不停,彷彿這陣尖叫也宣洩了客廳裡那三個安靜小女孩的聲音。
醫生回到客廳,打電話給葬儀社。但他也明白,葬儀社早已疲於奔命,還要過好幾小時才會派人過來。甚至連接線生也病了。醫生站著,等著,待能有個聲音能出來協助他、回應他,但電話線的彼端似乎是恆久的沈寂。了無生氣的分分秒秒在他面前伸展開來,就像餓極的小女孩伸出雙臂向他乞求一樣。
摘錄自木馬文化最新出版《末日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