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共和鎮〉
. 通往共和鎮的路又遠又難走。從木瀑鎮出發後,又蜿蜒了好幾哩,這條路就深入了終年常綠的森林。森林裡的樹木又高又挺,彷彿是太陽正在用稀薄的光線逗弄著它們,而它們正要伸手去抓太陽似的。黃杉樹高聳在碎石遍佈的路兩旁,有如兩支軍隊隔著兩座面對面的懸崖對峙。經驗豐富的旅人常在大自然下感受到自己的微不足道,但面對這條路上的險惡環境和終年陰暗,更會油然生起敬畏之心。
進了森林又幾哩之後,這條路拐向右,樹木也從路邊向後退了些,褐色泥地和偶見的殘株顯示有人才剛花了很大的力氣清理過這片林子。路順著丘陵緩緩向上,但在丘陵底部有棵剛砍下的樹阻擋了去路,厚厚的樹皮上釘著一張告示牌。那是給不存在的旅人觀看的警告,給黝深森林的沈默吶喊。
光禿禿的山丘吹起一陣冷風,吹來綜合著百萬株杉樹、松樹的氣味。菲力普吸了一口氣。
「冷嗎?」葛拉漢問。
「還好。」
葛拉漢朝小鎮方向示意了一下,「你得穿件比較暖和的夾克,去拿吧。」
「我留在這兒就好。」
「隨便你。」菲力普穿著單薄的夾克和卡其褲,一付窮文人打扮,看起來的確像是會冷的樣子。葛拉漢就不一樣了,他裹在他常穿的藍色連身工作褲和一件厚羊毛外套中。
「你覺得會下雪嗎?」菲力普‧渥西問。他今年十六歲,身材算高,但他有點跛,所以看起來比實際上矮一點。不過他又不屬於鎮上大部分伐木工人和木材廠工人的那種矮壯身形。
「不會。」
二十五歲的葛拉漢,在很多方面都被菲力普當成榜樣:他強壯、安靜而有智慧、有主見,已經成家了。菲力普總覺得自己必須有禮、健談,才能讓別人對他有好感,但葛拉漢話不多,好像沒必要就不開口,不過這樣卻能得到他人的尊敬。菲力普認識葛拉漢已經兩年了,還是弄不懂他是怎麼辦到的。
「天氣比我想像得還要冷,」菲力普說:「有時候這樣就代表要下雪了。」
葛拉漢瞭解菲力普為什麼害怕下雪,他搖搖頭。「是很冷,可是不會下雪,現在才十月。」
菲力普點頭,縮著肩膀對抗寒氣。
葛拉漢把來福槍放在地上,脫掉自己的外套。「拿去,穿著。」
「不用了,真的,我還好,我不要你感──」
「叫你穿你就給我穿,」葛拉漢微笑著:「反正我骨頭上面肥油多。」
「謝了。」菲力普把來福槍放到葛拉漢的槍旁邊。外套太大了,連手掌都蓋在袖子裡面,像是戴了手套一樣,他也知道這樣看起來很呆。而且,這樣他就沒辦法拿槍了。不過也沒關係,反正他也沒想過自己會需要拿槍。
「你覺得星期天在福特T型車上的人是誰?」菲力普問。
「不知道。」星期天他們倆都沒負責站崗。那天站崗的兩個人說他們看見一輛嶄新的福特車,開到擋路的斷木那裡。車裡的人沒下車,從站崗的地方他們也看不清楚駕駛人的模樣,但站崗的說那人是男的,因為他戴了一頂圓邊紳士軟帽。那人顯然讀了警告標示,想了一下便掉頭離開。這是小鎮封閉隔離以來,第一個出現的外地人。
共和鎮位於西雅圖東北約五十五英哩處,或許是一百英哩也說不定。除了共和鎮的開創者查爾斯‧渥西和運送鎮上木材的人以外,似乎沒人知道它到底距離西雅圖有多遠。小鎮東邊是喀斯開山脈的尖銳山峰,天氣好的時候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山峰的形狀,天氣不好、雲層又低又厚的時候就看不見了。在天氣差的時候,整個小鎮似乎與世界隔絕。小鎮往西數十哩才是開闊的海洋,南邊是普吉灣河口,北邊是喬治亞灣,西邊是胡安德福卡海峽,這三者在胡安德福卡海峽匯聚,用寒氣包圍著聖胡安群島。但海洋還是離這裡很遠,隱藏在濃密的森林之後,所以說不定海洋根本不存在。
共和鎮不是普通的小鎮,或許這說明了為何在地圖上找不到這個鎮,彷彿文明世界忽略了它的存在。小鎮上沒有鎮長、郵務士、警察,也沒有監獄、稅吏、火車站、鐵軌。沒有教堂,沒有電話,沒有醫院,沒有美容院,沒有便宜的戲院。共和鎮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間木材工廠、工人的住宅、大片待砍伐的林地以及一些木材工廠的周邊設施,如一間雜貨店和一間診所。如果要買雜貨店沒賣的東西或想看電影,或要參加傳統的教堂活動,人們就得前往小鎮南方十五哩處的木瀑鎮。但現在小鎮不允許人離開,也不准人進來。
「你覺得那個開車的還會再回來嗎?」菲力普問。風吹動著他前額薄薄的棕髮。
葛拉漢想了一會兒,藍眼睛的盯著山丘下面看,臉上毫無表情。「不會吧,他看過了警告標示。如果這個人真的想進來,他當時就會試試看了。也許是某個木材廠工人,還沒聽到我們正在實施防疫隔離吧。」
菲力普點點頭,對葛拉漢的沈穩自信非常欣賞。
菲力普從小沒有爸爸,沒有兄弟姊妹,媽媽拖著他在西部輾轉流浪,後來發生了意外,從 此由渥西家負責照顧他。兩年前,菲力普和收養他的家人搬到共和鎮,展開大膽的新生活實驗,從此菲力普和葛拉漢就成了好友。葛拉漢也是遇到菲力普之後,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想念自己的弟弟。
葛拉漢和其他木材廠工人一樣,年紀很輕的時候就離家了。他以前和父親不知道起了多少 次暴力衝突,最後被喝得爛醉的父親趕出家門。葛拉漢當年從堪薩斯離家的時候,大概只有菲力普的年紀。有時他看著菲力普,才驚覺自己以前有多頑固、多愚蠢,竟然在那麼小的年紀就跑進這個世界冒險闖蕩。但他適應了下來,經歷過血腥罷工、監獄囚禁以及與警察的打鬥,成為今日的他,在這家頗有規模的木材廠當工頭。他現在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顧,但他還是喜歡教導菲力普一些以前他哥哥教他的事:獵到他的第一隻鹿、抓到第一條魚、找出穿越浩瀚森林的路。
事實上,葛拉漢也不確定那個開車的人會不會回來,但光聽自己冷靜的聲音就有種心安的感覺。這就是為什麼葛拉漢會懷念以前和弟弟在一起的時光,弟弟會讓你覺得自己真的和他們所景仰的形象一樣偉大。
四天前,菲力普和葛拉漢第一次站崗的時候,站了十小時卻什麼事也沒發生。他們靜靜站了好久,無聊的時候就聊天,大聲討論流感會持續多久,講著以前發生過的疫情故事。菲力普還提議下個小賭,賭防疫隔離會持續多久,但葛拉漢稍微責備了菲力普一下,說拿疫情這種事來打賭並不恰當。菲力普對自己的莽撞感到很後悔,覺得自己年輕又輕率。除了這件事之外,站崗的時間過得非常慢。天空逐漸變暗,霧氣從上方的渾沌雲層降下,把兩人弄得又濕又疲倦,渴望回到溫暖的家。不過就算在家裡的餐桌上,他們也拿不出有趣的事和家人分享。 摘錄自木馬文化最新出版《末日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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