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3.1 中華讀書報/康慨
古巴人民對文學充滿饑渴,古巴作家在尋找自由的空間,但古巴的出版業一如舊制。這一切還有多久才能改變?
人民愛文學
展場門外排起了亂糟糟的長隊,群眾擠作一團。一名警衛吹著哨子,示意大家好好排隊,不可爭先恐後。
這是BBC記者薩拉‧雷斯福(Sarah Rainsford)上週在哈瓦那書展現場看到的景象。排隊群眾是古巴小說家萊昂納多‧帕杜拉(Leonardo Padura,上圖)的擁躉,此番蜂擁到書展,是為了拿到帕杜拉先生的新作《愛狗的男人》(El hombre que amaba a los perros)。
「要想買到書,這是唯一的地方,」讀者哈威爾不滿地說,「但你瞧這隊伍!」
從電視畫面上可以看到,帕杜拉坐在書展的大篷子下,右手夾著香菸,用左手為讀者簽字。1,000本新書很快一售而空。
除了書展,群眾幾乎無法在國營書店裡買到帕杜拉的書。大部分書架上擺放的都是厚厚的社會主義理論,以及整架整架的菲德爾‧卡斯楚著作和切‧格瓦拉的革命傳記。
但帕杜拉不一樣。他是深受群眾喜愛的暢銷小說家。在古巴,這類作家的作品總是供應不足。
1959年革命勝利之後,古巴停止了圖書進口,建立了自有的、完全國營的出版機構,伴隨著轟轟烈烈的掃盲運動,意圖透過國家補助的方式,讓所有人都能讀得到、讀得起書。在蘇聯援助下,古巴每年印行的圖書一度超過了5,000萬冊,但蘇援的枯竭也把出版業推到了殘喘的邊緣。
「我們很想多印一些文學書,可財力上不允許,」古巴圖書協會主席蘇雷卡·‧羅梅(Zuleica Romay)告訴BBC。她進一步解釋說,原因在於書店裡有太多的政治圖書,以至於小說和詩歌一上架,便以最快的速度銷售一空。
帕杜拉認為,古巴不准進口圖書,一方面是政治原因使然,但也有經濟原因。他的新小說在美國賣30美元一本,這相當於古巴熟練工人一個月的工資。
古巴去年出版了大約2,500萬冊圖書,其中三分之二是教材。當代外國文學作品十分稀見,因為出版社買不起版權。
小說家佩德羅‧胡安‧古鐵雷斯(Pedro Juan Gutiérrez)說:「首先,古巴的古典作品出版量十分巨大,比如說,一本巴爾扎克的小說可以印10萬冊。這樣就產生了大量的讀者。可是,我們對1960年以後的當代文學幾乎一無所知;我們失去了聯繫。我國人民非常渴望讀到好書。」
由於這個原因,哈瓦那書展吸引了廣大群眾。它就像友誼商店。出版社為了這一盛會,會在古巴本土印一些便宜的書。根據協定,《愛狗的男人》版權無償提供給了古方,不過嚴格限定了印量,自2001年以來,發行量僅有數千冊,定價30古巴比索。
古巴一國兩幣。涉外的古巴可兌換比索(CUC)與美元等價,但幣值25倍於古巴比索。《愛狗的男人》是本大厚書,差不多有800頁。
當然,有些品相高級的外文書也能在書展上見到。墨西哥書商安德列斯·卡斯蒂略便看準了商機,找來了成堆的桃莉絲‧萊辛的小說、瑜伽指南,甚至還有美聯儲前主席阿蘭‧葛林斯潘的自傳。
有個古巴學生想方設法,淘到了一本喬治‧奧威爾的《1984》,但有些書仍然列在禁書名單上。比如那些流亡作家的作品,又比如佩德羅‧胡安‧古鐵雷斯描寫首都生活黑暗面的《骯髒的哈瓦那三部曲》(Trilogía sucia de La Habana)——儘管它已經在世界各地以22種語言出版,並獲得了高度評價,但古巴出版社絕不會碰它一個指頭。
不斷奶,無自由
15年前,《骯髒的哈瓦那三部曲》在西班牙付梓,胡安‧古鐵雷斯隨即丟掉了記者飯碗。不過現在,他的境況有所好轉。「我認為那些做決定的人現在多了一點點的自由。」他說,「我們作家一直在寫自己想寫的東西,而現在慢慢地,他們開始出我的書了。」
毫無疑問,改革的跡象是鼓舞人心的。古巴文化圈裡正在流傳一個小道消息,已故古巴詩人埃維爾托‧帕迪利亞(Heberto Padilla, 1932-2000)的作品一直被禁,現在有望獲得出版。1971年,政府以反革命罪將帕迪利亞下獄,因此造成了整個拉丁美洲文壇、甚至整個世界左翼文化陣營的大動盪和大分裂。日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秘魯大作家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當時公開參與簽名,抗議卡斯楚政府,就此成為左翼的叛徒。此事亦成他與一眾故舊決裂的分水嶺。壯年時代的好友、哥倫比亞大作家加夫列爾‧加西亞‧瑪律克斯與他翻臉之後,仍然作為古巴人民的老朋友,享受著菲德爾的私人友情。
在電視專訪中,BBC的雷女士問萊昂納多‧帕杜拉,在古巴,既是一個獲獎作家,又是一個批判性的作家,他是怎樣做到的?
「這非常困難。」帕先生說。他將原因歸於1990年代古巴的經濟崩潰。
「90年代的時候,紙張、電力和油墨全都消失了,古巴因此停止了圖書出版。」帕先生說,「作家們與國營機構中斷了關係,因此創造出了一種空間,不久這空間裡就填入了自由。首先,我們開始了不一樣的寫作。然後我們開始找到海外的出版商。由此產生出一種不同種類的文學,像世界上所有別的地方一樣,批判態度成了作家視野的一部分。」
沒有作家願意主動斷奶,正像自由難以經由賞賜獲得一樣。
帕杜拉作品的版權屬於西班牙出版商,因此他的書在古巴印量有限,但透過書展這個視窗,畢竟已經開始和本國讀者見面。
「在古巴沒人有安全網,如果你持有批判態度,那麼危險的因素就總是存在的。」帕先生說,「就在三四年前,所有人談的都是一條心和大團結,現在該有別的觀點存在了。我認為,互相理解正在使一種不同種類的藝術成為可能。」
對未來,58歲的帕杜拉表示樂觀。「經歷了那麼多年的困難,查禁了那麼多的東西,否認了我們那麼多人之後,我國人民應該過上更好的生活,應該得到多一點的自由了。」他說。
現在只是2月,談論哈瓦那之春或百花齊放也許略早,但帕杜拉的樂觀不是沒有理由。他剛剛在哈瓦那書展上獲得了政府主辦的古巴國家文學獎,這是該國給予作家的最高承認。
帕先生說,他有多本小說以偵探馬里奧‧孔德作主人公,他是聯結作家與社會黑暗面的橋樑。
《愛狗的男人》出版於2009年,根據西共黨員和蘇聯情報員拉蒙‧梅爾卡德爾的經歷寫成。小說透過某位作家的回憶展開:在30年前的古巴海灘上,他邂逅了一位帶著兩條俄國大狗的神秘男人,此人自稱海梅‧洛佩斯。隨著友情的深入,他講起了故事,說他有個「朋友」,即殺托英雄拉蒙‧梅爾卡德爾。
1940年,梅爾卡德爾在墨西哥用冰鎬砸死了流亡的托洛茨基。坐牢20年後,他於1960年出獄,前往革命後的哈瓦那,又赴莫斯科,獲「蘇聯英雄」稱號,1978年死於哈瓦那,在莫斯科入葬,墓碑上的姓名寫的是拉蒙‧伊凡諾維奇‧洛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