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13   中華讀書報/路文彬

太初有言，有言則有傾聽；而後有了文字，文字產生閱讀。不過，最初的閱讀皆是朗讀，因為文字為聲音而存在，是對於聲音的記錄。人們看到文字，首先想到的就是聲音。此時此刻，文字儼然仍舊從屬於聽覺的世界，尚未與語言相背離，正如索緒爾所強調的那樣：「語言還可以比作一張紙：思想是正面，聲音是反面。我們不能切開正面而不同時切開反面，同樣，在語言裡，我們不能使聲音離開思想，也不能使思想離開聲音。」文字表徵著語言，是言說的物化形式。

然而，隨著文字的強勁生長，默讀開始出現，即真正的閱讀時代終於來臨。至此，聲音被逐出文字，一個視覺的世界取代了聽覺的世界。為此，盧梭指出：「文字不僅改變了語言的語詞，也改變了語言的靈魂。文字以精確性取代了表現力。言語傳達情意，文字傳達觀念。」在盧梭看來，文字抹煞了語言本身所寓含的那種豐富情感。對此，索緒爾更是不滿，他強烈斥責「文字遮蔽了語言的面貌」，聲稱「文字不是一件服裝，而是一種偽裝」。相較於語言，文字取締了現場，也取締了時間。文字的閱讀將語言聽的接受轉換成看的掘取。

但是，讓閱讀登峰造極，甚至昇華為某種強權，還需要印刷術的推波助瀾。印刷術本身作為一種媒介力量，在複製著文字的同時，也在神化著文字。人類的閱讀經驗便是在這種力量的「暴政」之下，被日漸規訓成如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 1911-1980，馬歇爾‧麥克盧漢，加拿大著名哲學家及教育家）所說的「線性的」和「標準化的」思維模式，並由此將其曾經固有的想像力和感知力喪失殆盡。如果說語言的本質在於交流，那麼文字的歷史進化到此時，則將這種交流異化為了自戀。而在自戀這一情境裡，只有隔絕沒有交流。如此說來，文字已然謀殺了語言。

儘管印刷術在某種程度上強行篡改了文字既有的閱讀和理解方式，但卻並沒有撼動文字自身建構於秩序之上的意義邏輯。也就是說，閱讀必須是遵照文字先後順序的歷時性觀看。可在進入所謂的圖像時代之後，文字的呈現方式再次發生變化；它已不再屬於單純的印刷文化，而是歸屬於了圖像或影像文化。這是又一次複製，即圖像或影像之於印刷文字的複製。文字已不是紙張上的文字，乃是電子顯示幕上的文字。這次複製得力於日新月異的電子科技手段，它使複製變得更加廉價，也更加便利。如今，複製就是一種手到擒來的行為。作為複製性的圖像文本再也不存在損耗的問題，而且還可以源源不斷地供人下載。因此，對於這樣的文本，我們誰都不會加以珍惜；畢竟，它是沒有歷史的文本。

失去了歷史情感的羈絆，這便意味著圖像文本特有的性能注定要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而圖像文本的重要性能之一就體現在它的閱讀方式上。必須清楚，當文字以圖像的形式出現在人們面前時，閱讀抑或觀看的方式將取決於圖像而非文字。圖像首先具有畫面的屬性，它對觀看的要求沒有了文字那種先後順序的歷時性；這是一個共時性的空間，意義不再由單一的秩序來限定。而空間僅有中心和邊緣的劃分，它不在乎我們的觀看是從左右還是從上下開始。毫無疑問，圖像並不等同於畫面或圖畫，前者其實是對於後者的機械性複製。關於圖像，波德里亞說：「不可能有凝視，圖像把感覺粉碎成連續的片段，粉碎成刺激，對此只能用是與否來即時回答──反應被最大限度地縮短了。」基於此，面對成為圖像的文字，我們的閱讀始終存在著淪為「流覽」的危險。結果，文字的意義斷裂為浮光掠影式的印象，這裡擁有的只是感覺而不是思考。

此外，圖像文本進一步強化了文字的視覺屬性，視覺的好奇和急切本性又會自然而然地慫恿著「流覽」的速度，期待著頁面的時時更新。眼睛關注的不是此刻看見了什麼，而永遠是下一刻看見的會是什麼。故此，「讀圖」的說法極為可疑，因為圖像更青睞的僅僅是流覽不是閱讀，即便圖畫或畫面亦無不如此。流覽僅與視覺的掃描速度相關，卻同朗讀意義上的聽覺沒有任何關係。換言之，流覽和朗讀不可兼得。

英國某著名大學的一位校長在評論有些學生開始使用ipad進行閱讀這種新鮮現象時評論道，至於自己的學生們坐在校園草坪上閱讀莎士比亞的作品時，手捧的究竟是印刷本還是ipad，他根本就不在乎。在他眼裡，透過這兩種不同媒介實現的閱讀效果並無實質性的不同。顯然，這位校長絲毫沒有認識到，無論我們是用ipad或是用手機欣賞文學作品，我們的閱讀方式往往只能局限於流覽。況且，這些電子產品自身的省電和螢幕保護裝置功能設置也在促使流覽成為必然。流覽的速度一般取決於黑屏的時間。事實上，恰是這樣的流覽終將消滅真正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