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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地任務》之「南極的召喚」(二)築夢
2011/12/06 23:52:27瀏覽548|回應0|推薦9

築夢

為了規劃開拓南極漁場的案子,盧向志這一陣子幾乎沒有準時下班過。他的辦公桌上堆滿了文件、剪報、地圖,中文的、英文的、日文的。他知道,這一步跨出去之前,如果沒有充分的準備,受傷害的將不只是自己,而是台灣遠洋漁業的遠景。面對來自多方的疑慮,他不能不謹慎從事。

伸手拿過放在桌角、闕組長親手交付的資料。「啪」地一聲,資料夾掉出一個信封,他小心地抽出裡面的信紙攤開來。信紙上用中、日文夾雜敘述的內容,是日本遠洋試驗漁船在南冰洋捕撈南極蝦的作業情形,包括漁法、漁具、航線和手繪的漁場位置圖、漁船結構圖,用厚重而不失流利的筆跡,滿滿書寫在三張薄薄的十行紙上。他看了一下信封,收信人是「農復會漁業組闕組長壯狄」,寄件人署名「海洋學院游祥平」--留學日本的漁業博士,剛返國擔任「海洋學院」(海洋大學的前身)漁業系主任。仔細看一下郵戳上的日期--(民國)63.2.21。原來,闕組長從去年開始,就已經在構思開發南極漁場,並多方收集資料了!他猛然覺得鼻樑上有股熱氣直沖腦門,說不上是感動或興奮的情緒在他的心頭翻攪,竟觸動了塵封已久的記憶……

他出生在山東平度--一個位在膠東半島西側、地勢從西北向東南傾斜的小城。雖然夾在渤海和黃海之間,離海岸最遠不超過一百公里;可是從小到大,他從沒看過海,對海洋也完全沒有概念,直到十五歲那年被帶到青島上中學,才第一次看到大海。

青島,這個瀕臨膠州灣、19世紀末被德國強行「租借」的海洋城市,有著先進的城市規劃,整齊乾淨的街道兩旁、濃蔭掩蔽的緩坡上,錯落散佈著紅瓦民房和典雅的西式建築,襯托著碧海藍天,讓他的心胸眼界為之開闊。在明朗、自由的海洋氣息中,他快樂地求知、成長,直到國共內戰的烽火,以燎原的態勢延燒到山東、到青島。倉皇混亂中,他糊裡糊塗地跟隨學校撤遷,再跟著老師、同學上船,直到海輪開出了港,才意識到:自己再也回不了平度的家、再也見不到爹娘、再也……。面對著茫茫大海中掀起的波濤和迎面撲來、帶有鹹味的水氣,他再也止不住熱淚的奔流……

「流亡學生」成了他人生第一個資歷和登陸台灣後的身份定位,也讓他得到政府的安置和救濟。在同鄉、師友的照顧和同學的互助共勉下,用同等學歷考上桃園中學高中部。畢業後,又考上基隆的「海事專科學校」,於是,他又回到了海邊。從此,他的生命、他的事業就和海洋相關事務牢牢地綁在一起。

服完兵役後,盧向志進入台灣省政府農林廳漁業局任職。雖說就讀「海專」時主修的是漁業,一旦在工作上要應用時,他才發現自己對漁業其實還陌生得很。好在,漁業局有的是來自國內外的專業書刊和資料,足供他努力自修之用。他告訴自己:「非真正搞懂漁業不可!」在自修的過程中,他深切體會到:漁業不只是一種職業,它其實是民生經濟重要的一環;尤其遠洋漁業,更是一個國家向外發展和科技實力的展現。他開始把自修心得寫成報告,陸續發表在專業雜誌上。

有一天,他突然接到一通電話,聽筒的另一端傳來低沉溫和的聲音:「盧向志先生嗎?我是陳同白。」對當時的漁業人而言,這個名字簡直就是「掌門人」的代名詞。沒等他會過意來,他又聽到:「先生,我看到你發表在《中國水產》上的文章,寫得非常好。你願不願意到農復會來工作?」

據他所知,被外國專家譽為「當代中國漁業之父」的陳同白先生,是留美的水產界前輩。回國後,推廣水產事業不遺餘力,並創辦多個水產試驗場,培養了許多技術人才。此刻,這位「漁業教父」竟親自打電話邀請他到農復會任職!對他而言,先生無異於是視他為千里馬的伯樂。

只思考了兩秒鐘,他當機立斷:「是,我願意!」就這樣,他到了農復會漁業組,薪水一下子從台幣八百多,跳升到美金一百六(當時的匯率是1:40),幾乎是農林廳待遇的八倍!而主要工作,就是把漁業組長陳同白先生交付的、來自世界各地的漁業資訊翻譯成中文。作為被他敬如父兄的先生屬下,讓他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得到世界各地漁業發展的訊息,當然也包括各國正在、或準備要開發南極漁場和磷蝦的相關研究報告。

從他所得到的資料顯示:磷蝦(Krill),屬於節足動物,因夜間會發出磷光而得名。已知有八十多種,分布在全球水域,而以棲息在南冰洋的Euphausia superba密度最大,形狀和味覺與一般蝦類相似;不同的是成長後行底棲生活的生態,除了產卵期,終生浮游在水溫–0.3°~+2°C、深度200500的水層中。蝦卵孵化後,隨成長而逐漸上升,於南極夏季(11~~2)的融冰期,成群地在富有植物性浮游生物的表層攝食,同時,迅速成長到12公分;冬季則下沉至中層生活,翌年夏季再浮至表層。此時,蝦體已成熟達56公分而開始繁殖,由雄蝦將精囊附於雌蝦腹部,潛入1000m深水層中移動產卵後,雌蝦隨即死亡。生命週期大約兩年半,資源恢復力極大;尤其以磷蝦為主食的鯨魚遭濫捕而銳減後,資源量更是驚人。關於南大洋磷蝦的儲存量,目前還很難有準確的數據。據「南極研究科學委員會」和「海洋研究科學委員會」等國際組織聯合的海上調查報告:南大洋的磷蝦蘊藏量約為4億噸~6億噸。據此,生物學家們估計,只要每年磷蝦的捕獲量不超過5000萬噸,就不會影響南大洋海域的生態平衡,磷蝦也會正常地生長與發展。對已捉襟見肘的世界糧食供應,南極磷蝦所能提供的優質蛋白,該是人類生存的希望所寄了!

最早進軍南冰洋捕撈南極蝦的國家是波蘭,但規模遠不如接踵而來的蘇聯所展開的拖網捕蝦作業。後者甚至仿效鯨魚大口吞吸蝦群、再用齒鬚濾出海水的攝食方式,在漁船後方設計了可以將大量浮游磷蝦直接吸入底艙的裝置。接著,日本也在70年代初,繼捕鯨船零星式撈捕南極蝦後,首次以千噸以上的試驗船、用中層拖網在一個漁季中捕獲了60噸南極蝦;並在國際協議限制捕鯨後,輔導民間漁船轉型,開始進行大規模的捕撈磷蝦。蘇、日兩國還針對南極蝦進行食品加工的研究、開發,已經達到可作商業營運的程度。從已公開的記錄可知,兩國光是在南極蝦的科學研究工作,已投資了數千萬美元。

看到這些國家的積極作為,盧向志不免有些著急:雖然我國目前不可能像美、蘇、法、南非、澳州、阿根廷、智利等科技先進或南極鄰近地區的國家一樣,有能力在南極大陸設置工作站,進行各項科學研究與資源探測;但憑著我們相對優秀的航海、漁撈技術,為什麼要平白放棄大好、無主的海洋資源?但,這種思維,對此時只是把南極當成「地理名詞」的台灣社會,畢竟還是個膽大妄為的夢想。為了不想讓「開發南極漁場」的計畫被譏為異想天開,最後被丟進字紙簍銷毀,他覺得有必要在正式提計畫之前,用施放「風向球」的方式,測試一下主管機關和社會大眾的接受度;等社會氣氛醞釀成熟了,阻力自然化解時,再將計畫公諸於世。在這樣的考量下,他整合了各方收集到的資料,著手撰寫帶有測試性質的文章。

1976110,《中國水產月刊》第277期的首頁刊登了盧向志用本名發表的《南極磷蝦資源及我國參加開發的可能性》(附錄一)。該文不但介紹了南極的地理特徵、物理現象、生態環境、漁業資源,更詳盡說明了磷蝦的種類、外觀、習性、營養成份、利用價值和各國開發漁場的進度、產量、漁具、漁法……;結尾,則對我國開發南冰洋水產資源的可行性和精神、經濟價值,做了肯定的結論。

這篇有史以來,台灣漁業界,甚至是學術界所發表的、最有系統的一篇關於南極漁業的研究報告,果然引起了相當的矚目和討論。至少,在農復會的漁業組,中、美漁業專家開始了正、反兩派的論戰。不贊成的論點不外乎:

「台灣的漁船噸位太小,又沒有極帶航行的經驗,弄不好撞上冰山,釀成船毀人亡的慘劇,對國人和船員的家屬怎麼交代?」(看來,鐵達尼號沉船事件的陰影,還籠罩在國人的心頭。)

「南極的氣候變化莫測,終年風雪嚴寒,生長在亞熱帶的國人根本無法適應,更別說要進行辛苦的漁撈作業了!」(這倒也是。)

To far! It doesn’t tally with the economic benefit radically to fish in Antarctic Ocean!(有些美國專家認為:這個台灣人簡直是瘋了!)

「難道,除了南極,台灣的漁業就別無出路了嗎?」(咱就不信!)

「…………………………!」

總之,這派人一致認為:若真要把「開拓南極漁場」的想法化為實際行動,賭注未免下得太大了。何苦?!

至於贊成的呢?反正理由都在文章裡,其實也用不著多費口舌。既然話題已被炒熱了,反對的聲浪也不是一面倒。眾聲喧嘩之中,盧向志只是埋頭撰寫《南冰洋海域磷蝦中表層艉拖網漁場開發計畫》,以呈報農復會主委李崇道 (註六)。同時,闕組長也報請以農復會名義,行文「亞東關係協會東京辦事處亞洲經濟組」,向日本「海洋資源開發中心」請求提供197475這兩年在南冰洋從事南極蝦試驗作業的相關資料。卻從211收到的回信裡得知,日方回應我方的是:資料尚在整理中,六月間出版後才能索取。

有道是「打鐵趁熱」。為了不讓這股南極熱在等待中冷卻,農復會已在前一天(210日)邀集了相關單位,包括經濟部農業司、台灣省政府農林廳漁業局和水產試驗所(註七)的漁業專家們舉行座談會,對擬定南極蝦開發試驗作業計畫的可行性交換意見。在漁業組組長闕壯狄的主持下,提案人在會議中列席報告,並回答委員們的質疑,諸如:

「開發南極漁場的理由是什麼?計畫執行的目標為何?南極蝦是否真具有開發的經濟價值?」

「執行任務的試驗船,噸位和裝備足夠嗎?如何因應南極惡劣多變的氣候?將採用何種漁法和漁具?」

「執行的時間和規劃的航線是否合乎安全和經濟的考量?如何進行中途的補給?」

對於與會者可能提出的問題,闕壯狄和盧向志早已成竹在胸。難怪這些專家提出的問題雖然五花八門、鉅細靡遺,兩人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地一一化解。再說,這麼艱鉅的任務,事前設想的問題愈多,當然會使計畫愈加周密。畢竟,這不是去夏威夷、大溪地,而是去冰封雪凍南極;不是去渡假旅遊,是冒險犯難。

闕、盧二人一再強調:「日本能,我們為什麼不能?只要把握南極短暫的夏天,做好充足的準備,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失敗的理由。」但,真正說服這些專家的關鍵則是:「一旦我國有漁船進入南冰洋作業,日後國際社會啟動南極漁權談判時,我國就有發言的資格。」是啊!『先佔先贏』的策略與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本就「放諸四海皆準」的。這一來,也不致於在日後眼睜睜看著跑得快的國家,在光天化日之下分食這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大餅而乾嚥口水。還有:「這次任務如能成功,對國際處境惡劣的我國的民心士氣,該是多麼有力的鼓舞!」

打從民國60年退出聯合國,加上老蔣總統逝世不到一年,整個社會還沉浸在哀傷、低迷的氣氛中,是該給同胞們一點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也算是奉行蔣公「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訓示吧。畢竟,當公務員還願意冒險進取,為國家的發展勾勒新願景、創造新契機,也意謂著這個國家的氣運正處於上升階段。不是嗎?

這場座談會就像久雨後初露的陽光,及時廓清了滿天雲霧。會中經過充分討論,所有漁業專家一致認為:我們所能獲得的參考資料、海功號試驗船及漁訓一號訓練船的性能、工作人員的智能,以及所需的設備和經費都沒有問題。「開發南極漁場就此拍板定案」,被列入行政院的「加速農村建設計畫」。位在基隆和平島的「水產試驗所」(水試所),以它職掌的業務性質,理所當然被指定為執行單位;並在和農復會正式簽定的合約中載明:不足的經費,由農復會撥款補足。由於漁訓一號整備所需經費太大,相關單位取得共識,由去年七月才落成、下水的新型試驗船「海功號」單獨執行這趟極地遠航的任務;補給港口則由原計畫中的模里西斯路易港或留尼旺島,變更為我國遠洋漁業基地--與我國有邦交、且有駐外領事館的南非共和國著名的國際大港開普敦。同時,行文高雄的「海員訓練中心」,開始進行船員集訓。現在,就等漁業組提出修正後的正式計畫了。

眼看夢想越來越清晰的盧向志,這下反倒有幾分顧慮。他認為:在學理上,目前收集到的資料是足夠的;但他個人出海實作的經驗畢竟有限,對撈捕南極蝦的漁法、漁具,僅憑書面資料,實在沒有把握。這讓他想起水試所漁業系股長--比他小兩歲的山東同鄉戚桐欣,他可是真正的漁撈專家。

身材魁梧的戚桐欣,十幾歲隨父母來台讀初中,卻因為家境的關係,不得不在高二時就輟學上遠洋漁船工作。除了服兵役期間,他三大洋、五大洲逐魚群而下網,四十歲不到,就已賺到自以為滿足的財富,成了同行眼中的「撈家」。當他向早已風聞他漁撈絕技的陳同白先生表達了厭倦海上生活的意向後,先生一紙書信交代了闕壯狄,把他轉介給水試所鄧火土所長。基於愛才、惜才,鄧所長引用農林廳「技術人員任用條例」,將沒有公務員任用資格的戚桐欣羅致在水試所裡,專門負責改良漁法、漁具。

接下來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兩個性格迥異的山東漢子,經過幾通書信、電話往來交換意見,最後用水試所的名義,發表了一份在台灣遠洋漁業史上佔有極重要地位的文獻--《南極蝦漁場開發計畫草案》(附錄二),針對這趟「極地任務」所規劃的重點摘要如下……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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