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首憂傷昂揚的歌

吳達芸

讀小學，爸爸用腳踏車載著我與雙胞胎姐姐一前一後上學下學，由小一到小五、小六，漸漸用走的，他一手牽著我們其中的一個，一手幫我們拎著兩個大書包，一邊聽我們向他訴說同班上學、學校發生的事，回家---家裏這時已有他為了我們娶的後母，燒著飯等我們回家。

有一次考試，不知為甚麼我寫不出來交不了卷，等交了卷出來，天色已經轉暗，連比我們大兩班的哥哥也在等我的行列中，我十分委屈羞慚淚眼婆娑、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爸爸甚麼話也沒說，大家一起默默的走回家。起風的操場忽然傳來一陣歌聲:「功課完畢要回家去，老師朋友大家來問候，明朝會啊好朋友、明朝會啊好朋友，願大家齊到校無先後，明朝會啊好朋友、明朝會啊好朋友，願大家齊到校無先後…」，也許要打破沉靜，或分散我難過的心，爸爸忽然說「那時候你們媽媽剛死，我一個人站著等你們放學下課，每天每天聽著這首放學的歌，心裡好難受啊…」已是華燈初上萬家燈火，我們走過北門口的平交道，我的頭低低的，自己心中的丟臉霎時換上了爸爸在生命的夜幕前孑然佇候的形單影隻，淚潸潸沿臉流下，自那之後，我才能開始體會:對爸爸而言；生命是一隻憂傷昂揚的歌，憂傷是他的際遇處境，昂揚則應是他原來的生命本質，而且特別要為我們這三個無母失恃的孩子奮發顯揚出來，這首歌也成為我對人生情境深刻體會的啟蒙歌。

雖然生活困蹇經濟拮据，爸爸決計讓我們精神富裕靈性無闕。我們住在一群自大陸逃難來台聚居的台北克難巷，美軍顧問團的圍牆是我家的一面牆。爸爸在延伸出來成為巷牆的水泥面上，用他英挺的字以粉筆寫下一整首「聽呀聽呀早起練兵，同胞快快醒；莫睡莫磨莫貪莫墮，同胞快快醒，…一、二、三、四…」巷裡的蘿蔔頭們靦腆不敢參加，我們三兄妹則跟著大嗓門的老爸徒手操兵，還在小小的巷弄列隊奔跑，這是將近五十年前，爸爸啟用的健身中心。

老爸有一幅卡列拉斯的歌喉，於是克難巷又成為我家的卡拉ok中心，我們兄妹跟著老爸拉開嗓門大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爸爸教我們唱足全首；由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在那個悲慘的時代…像史詩一般的唱到爹娘啊爹娘啊…再唱到流浪到哪年逃亡在何方…一直唱到看光明已在向我們招手，光明已在向我們—招—手。我們只覺跟著爸引吭高歌的稱興，卻從沒想到老爸在異鄉帶著三個子女無支無援的傷感及沒有明天的憂慮。

爸爸特愛熱鬧、又好大喜功生性慷慨，發現隔巷有一家冰淇淋加工廠，講究美食的老爸親自熬了一大鍋巧克力玉米糊之類的熱汁，拿去該工廠交了一筆錢，等一段時間後我們就有兩大桶“Haagen-Dazs”巧克力冰淇淋可吃了。這是何等豪華之事，全巷大人小孩都一碗一碗飽吃之外，聞風坐三輪車趕來吃的爸爸的老同學，因為坐在車上向車夫炫耀，結果連車夫都分到滿滿一大碗。

除了與一群苦悶難友曾經一度沉溺在方城戰外，爸爸年輕時迷戀過的余派老生平劇也成為他排遣解悶的良方，縈繞鑽研在迂迴蜿蜒的蒼勁鬚生命運中，多愁善感的老爸用嗓音體會得特別深，於是各地慕名來向他學戲的戲迷絡繹不絕，他好為人師有教無類，醫師、律師、分局長到賣醃菜的歐吉桑，他都一字一字義務認真地教。連琴師都殷勤上門，以能為吳先生這位票友拉胡琴為榮，因為老爸音階準、調門高、節拍板眼又合符節，加上韻味十足，替吳先生伴奏琴藝會進步；一傳十十傳百，連鑼鼓傢伙都來了。於是我們從小就在五坪大小的空間，在充塞著煙霧嬝繞鑼鼓喧天或城傾牆塌的洗牌聲中，熱熱鬧鬧地讀書。所以直到如今，我在熱鬧的地方工作，一點不受干擾，而且還特別專注。

長大後回想板壁相連的左鄰右舍何以能如此包容我家製造的偌大噪音？大概是這個鄰居太特別，他們看得目不暇給忘了抗議。

由於家離水源地近，每年國慶或過年，小小三坪的閣樓成為看煙火的包廂，當天提早吃晚飯，晚飯後爸爸一定幫我們把被窩堆疊成像鬆軟沙發一樣，讓我們坐在他為我們設計的包廂內一本正經地欣賞宏麗美景。有一年過年，初一早上由閣樓下來，看到老爸正在用熨斗燙我們平時居家隨便穿的舊衣褲，好奇問他何以今天如此費周章?爸爸說；雖然沒給你們買新衣服穿，衣服燙燙起碼不一樣，要讓你們有過年的氣氛。

為了我們久久才添置一件毛衣，爸爸說女孩該有件秋香色的衣服，於是帶我倆姊妹大街小巷望盡千帆皆不是地尋找秋香色的毛線，啟發了我對色澤的美感品味。

小學時，學校離住家很近，只要西門町上映好片子，爸爸就會派後母到學校來跟老師說家中有事，我們就被接出興奮地直奔戲院，而這個藉口是直到長大我們才知道，而我們也幾乎沒漏過任何一部五十年代好萊塢的經典片。又有一天老爸興緻來了，把我們三個集合一起，為我們講李白的《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用他磁性感情的男低音，認真細膩比手劃腳引喻舉譬連演帶作地講解，讓我迴腸盪氣不已，在我心中迄今無人迄及。

至親好友都知道他個性耿直不怕得罪人的急性子，但也能欣賞他知錯必改的真誠；殊不知他與天主間也曾有過這樣的一段關係:我們讀初一時，一天早上爸爸告訴我們他悔改了因為母親早逝的憾恨而帶來對天的怨懟，已重新與天主合好，他要帶我們認識天主。於是乎，我們在萬丈紅塵的臺北尋找到昆明街方濟各會的教堂，每主日爸爸帶著我們穿越十幾個街口去參與彌撒，然後再目不斜視心無旁鶩地原線直直回家。後來還放心地讓我們自己去與王以德神父約定認真的聽完全部的道理領洗，他與後母也在教堂補辦了婚姻聖事。爸爸對信仰的認真誠實，讓我們見識到生命中另一蔚藍晴空，是他一生送給我們諸多好禮中之冠。

我就是在這樣的庭訓中長大的。

老年退休的父親及後母來台南與我們同住，許是想念去美定居的獨子以及坎坷的一生，爸爸常跟我們說他有老人憂鬱症，果然檢查出他的腦細胞急遽退化，有了阿滋海默症、路易斯症及巴金森症，不良於行，加上我們忙碌無暇時時承歡膝下，造成他身心都萎靡不振，常常臥床。最後則是吸入性肺炎奪去了老爸的命。

老爸這次肺炎真是來勢洶洶害慘了他，自年輕時就沒停過的支氣管毛病也一起肆虐騷擾他，痰像潺湲的溪流般才抽旋湧，了無寧時，但老去的爸殆因骨質疏鬆經不起拍打，他拒絕拍痰抽痰。我們也固守護持住他拒絕積極救治的心願，以免對他老人家造成最大的摧殘傷害。加上哥哥由美東兼程趕回，一週來一力承擔了大夜班的照應、姐姐則全天候的守護，我們全家有極圓滿的告別週，奇妙的是病床上的老爸雖為痰賊小兒所苦，他在間歇的痰聲間與我們相應的聲息竟是帶著調子的樂音，經大家仔細聆聽，竟是平劇、竟是往昔他喜歡高歌的曲子，徵詢他是否？他點頭竟然就真是！於是，我心中站在生命的夜幕前父親孑然佇候的形單影隻圖像，遽然轉換為他一生佇候在街邊校園，等著我們平安放學歸來的圖象，但是這次我清楚的感受到他在佇候時，心中一定哼著戲辭曲調，手放在褲袋裏打著拍子的瀟灑心情，体悟到爸爸一直到最後離別的憂傷時刻，仍然哼著昂揚的調子；發現了這一點真好，因為知道我家第一代天主教友的爸爸，一直到進入永生的門檻前仍在向我們以身示法，死亡並不足畏，可以是這麼面對的，我一點也不憂傷了，真的，親愛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