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是我的看護

(1)

第三次開刀從開刀房推回房間，只見她在我病房的廁所裡染頭髮。我用衰弱的眼睛估看著她。徐娘半老的年紀，燙著流行的法拉頭，臉上抹著濃妝，頸上及手婉上帶著許多佛珠、水晶等物。奇怪的女人，我渾沌的腦袋想著。

我身上有八根管子，六個袋子。兩根管子通腎臟，兩根管子通膀胱，兩根管子通腹腔(流出腹腔內的血水)，一根管子打點滴，另一根管子通脊椎打止痛劑。每隔幾小時就要量一下袋內的尿液和血水，並且要紀錄數量是若干CC，交給護理室。

她很熟練的按時忙著。可是她總是不專心的照顧我，早上不會給我擦把臉，漱個口，晚上不會給我擦個腳，刷個牙。我胃口不好，她總是弄不到好吃的東西。一出門幫我買東西就大半天不回，或者叫她女兒來代替。若是我不叫她做什麼事，她就用我病床的電話打給親戚朋友，交會錢啦、買股票啦、買房子啦、和仲介公司討價還價啦，替女兒找丈夫啦…..我對她十分不滿意，可是我卻說不出口，因為我是病人，她是照顧我的人。

我終於忍不下去了，我請她要好好照顧我，我不是那麼難照顧的病人。我請她談論自己的家事不要在我病床邊，(也不要用我的電話)，因為我要休息。我請她要好好給自己吃飯，不要老吃我的剩飯，使我不敢吃飽。我請她給我擦個澡和洗個頭。雖然我身上管子太多，她仍然應該給我一點照顧。我請她跑出去時不要太久，否則我會呼天不應叫地不靈的。

她終於安定下來了，她準備要給我洗個澡。要幫身上有八根管子，腹部有巨大傷口的人洗澡是非常不容易的。她勉強半抱我入浴室，斜坐在一張借來的鐵椅子上，(鐵椅子不怕水)，另一手所提著點滴掛在牆上的勾勾上，她說要給我淋浴。

淋浴？天啊…我嚇壞了，我怕我腹部的傷口會遇水發炎呢。她快手快腳的脫了我的衣服，將我裸露的身體及傷口用垃圾袋蓋住，我心中叫苦不已，別的看護都不是這樣做的，但我無力反對。於是她以蓮澎頭的熱水很快速度的先幫我洗頭，在我這臥床的幾近半年中，我的頭髮都是用乾洗的，(在我臥病中，我才知道有乾洗頭髮的洗髮精)。當熱熱的水從我許久不知水滋味的頭皮流過時，有說不出的舒服。然後她用吹風機快速吹乾我的頭髮，以免水滴下來。接著用熱水沖洗我的背部及四肢，洗洗刷刷一番，在熱水下全身血液流暢。然後前半身，傷口附近沒有碰到水。我沒有誇讚她的技巧，只覺得她真是大膽。

一面洗，她一面絮絮的跟我說，她是一個比我更可憐的女人，說著，她打開上衣給我看她那全是疤痕的左胸，乳房沒有了，全是醜陋的疤痕。

不許她忙自己的事，要她好好的照顧我，她反而空閒下來了。我倆成天面對面的，不禁聊起個人的故事。雖然我也有我的傷痛，但她聽完我的故事後，她開始講她的故事。

(2)

我18歲就嫁給我先生了，這麼早結婚是因為我繼母對我不好，加上年輕任性 關係吧。當年我們家是跟著國軍來台灣的。我在大陸的家境不錯，來台灣後本來還過的不差，後來我繼母又生了幾個小孩，生活就緊了一點，我就不能再享受大小姐的生活了，繼母叫我幫這幫那的，我就覺得繼母開始對我不好了。

年輕嘛！反抗心比較重，加上過去的嬌寵，於是我就離家出走了。同時經人介紹到X機關做事。我在X機關遇到我的先生(也可以說是前夫啦)。我先生長的非常英俊，大我十幾歲，很疼我愛我。我們雖然年齡相差那麼多，但是卻是無話不談的夫妻，好像朋友般。我們共生了五個孩子。

我和我先生的個性比較外向，喜歡跳跳舞，打打麻將……好交際啦！雖然家裡請了管家，但是五個孩子的事仍然很忙。…….管家啊？從大陸跟出來的奶媽啊！我結婚後她不放心我，一定要跟我住，我家裡的大小事情都是她在料理。我和我先生一下班就去跳舞，但是後來我漸漸不去了，因為孩子多，事情忙不過來！

有一天，我先生突然跟我說，他要和我離婚。我當然又哭又鬧！但是他還是堅持要離婚。他說他喜歡上一個小我十歲的女孩子。鬧不過，我只好離婚了！但是我們約好暫時不讓孩子知道。所以他每天都回來看一下孩子。剛開始是晚飯時回來吃個飯，後來改為中飯回來吃，大概怕遇見我吧，孩子們仍然歡歡喜喜的叫爸爸。

有沒有拿瞻養費？當然沒有啊，他自己都不夠用了！那女人沒有上班，他又要打麻將、跳舞應酬的。漸漸地，他就都不回來了。只靠我和奶媽撐著這個家。沒撐幾年，奶媽中風過逝了。

奶媽過世後我忙得過來嗎？沒辦法啊！白天上班，晚上兼差，家就交給大女兒了。大女兒那時是初中二年級。我大女兒那時真乖，每天放學先煮好晚飯，再招呼弟妹們；每天晚上九、十點我拖著疲累的身軀回家時，她總是給我留了一碗飯在桌上。後來我因為怕自己太忙，日夜不在家，孩子會變壞，我把家搬到郊區去。

這種蠟燭三頭燃的生活的確很累，不久我發現我得了乳癌，心理很難過，但是孩子還小，我必須要活下去啊！於是我就到醫院去切除乳癌，一共切除了兩次….沒切除乾淨吧！很痛啊，手都抬不起來。我前夫沒有到醫院來看我，也沒有回去看看孩子。

出院後休息了兩個月，又發現我得了子宮腺癌，第2期了。我又要再去醫院切除子宮，但是這次還要加上照鈷60。半年內又得乳癌又得子宮癌。……我對命運不認輸，我一定要堅強的活下去，為了前夫的無情，為了孩子！

但是公家機關請假不能超過六個月，我連續開三次刀，病假都將用完了。若是超過六個月，我就沒有工作了。因此我要求醫生，照鈷60的時間能不能集中，或縮短時間密集照射。醫生說這樣病人會受不了的。我和醫生說我一定會挺下去，我的孩子沒有了我就會變孤兒了。

每次照完鈷60，辛苦的走不回山上的家，烈日下幾乎是用爬的。回到家裡口渴的要命，可是連一杯水都沒得喝，還要抱著馬桶一直吐。一直要忍到我大女兒放學回來。強迫自己在病假休完前照完鈷60。

你說我的機關沒人性？唉，求工作的人多，他們公事公辦嘛！同事的幫忙有限啊，她們有自己的家啊，何況我住的這麼偏遠！能在公事上分擔已經不錯了。

回去上班後，我欠了別人一大筆錢要還，我必須要找一個待遇好的兼差。朋友介紹我當看護，接晚上到天亮的那一班次。

累不累？ 其實只要病人沒事，也可以小睡一下的。

怕不怕病危的人或死人呢？不怕，我自己不是入死出生的人嗎？

我看護的工作做的不錯，也有許多人私下找我做。忙忙碌碌的欠債還完了，還有一些剩下，想買個屋子安定下來。過去我住的太偏遠了，如今孩子們說上學上班不方便。

孩子功課有耽誤嗎？ 我覺得還不錯啦！ 老大高職畢業，老二老三在念五專，老四老五在念國中。

(3)

兩三年前，我前夫得了鼻咽癌第三期，住在醫院裡，他太太打電話來告訴我的。他太太說他想看一看孩子們和我。我不答應見他。但是他的朋友，我們過去的朋友都一直來講，說讓孩子見爸爸的最後一面。我煩不過，叫他們自己問問孩子們的意思，結果孩子們一個都不願意去看他。

他再婚後有沒有生？沒有。那個女人身體不好，生不出來。終於我前夫過逝了，我和孩子們沒有一個到醫院去見他最後一面，據說他很後悔當年如此對待我們。

我前夫死後，那女人託人拿了一隻他的舊手錶來，說是給孩子們紀念的，我只好收下來。

我恨不恨他呢？說不上來，也許前輩子欠的吧！他死後也沒有留給那女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