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夜
女孩說,那天黃昏下著大雨,她獨自一人騎著機車去石牌的台北榮總。去醫院是為了照顧她住院的大伯。
從小,大伯特別寵她,兩人感情特別好,自從大伯住院後,女孩自願每天下了班就來醫院陪他,直到深夜才離開回到東區的住所。
一年多前大伯身體不適住院,檢驗後得知是癌,末期.大伯倒也坦然,放棄化療手術等等折磨人的療法;退休,立遺囑,出國旅遊,做些想做一直沒做的事.直到上禮拜突然在家病倒才入院治療。
女孩把雨衣摺好放入機車置物箱,走進醫院,邊走也邊咒罵什麼鬼天氣,因為女孩穿了新鞋子出門,現在,褲子從膝蓋以下都濕了.走在空蕩蕩的醫院過道,望向窗外,雨勢更大了,簡直像用潑的。
病房門口有一堆花籃,從縣長立委到下游廠商的都有。大伯是個成功而殷實的商人,熱心公益,聲望比他的事業還來得大;但聽父親說,大伯是個不折不扣的公子哥,祖父為了他的賭債就賣了兩甲地,還好後來浪子回頭才有今天的成就。
女孩一直與大伯很投緣,情同父女,連自己的男友都曾被他叫來”訓勉”一番。
幾天前,大伯從睡夢中醒來,看到她坐在一旁.
“謝謝,這幾天辛苦妳了…….”
女孩拍拍他的手,對他報以一個親切的笑容。
“如果……如果我走了,有一些東西要給妳,我看等不到妳結婚再送了……”大伯憔悴的臉微笑著。
女孩想到這眼眶就紅了。
推開病房的門,女孩愣了一下,大伯沉睡著,伴陪椅上坐著一個長髮的美麗女子,滿年輕的感覺;女孩感到有點面熟,但想不起來那裡見過.長髮美女看到她,對她淺淺一笑。
“啊!一定是她……..”女孩心想,一定是她了!
大伯雖然是個顧家的好男人,但一輩子風流韻事可沒停過.約莫四,五年.大伯和一個年輕女孩偷情,被伯母知道.鬧的很大,伯母吵得要離婚.後來不知怎麼解決的,事情就漸漸的平靜下來。女孩把驚訝收起來,尷尬地對她點個頭。
“妳好……”女孩把東西放下,小聲地說。
“妳好。”長髮女子用著比她更小的聲音對她說。
“我是她的姪女……您是伯父的朋友嗎?”
長髮女子點點頭,看著女孩,對她微笑。
“怎麼稱呼呢?’
“我叫陳宣。”
“妳好……伯父剛才都一直在睡嗎?”
陳宣點點頭,依然把目光放在女孩身上,女孩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就開始整理帶來的水果與食品,用眼角的餘光打量她。
陳宣是個面貌秀麗的年輕女生,應該只有二十五, 六歲左右,沒化妝,打扮得滿老氣的.面容蒼白,好像很疲倦的樣子……女孩覺得,她與原本心中情婦的樣子完全不同,但她似乎有種…….柔軟的力量,讓女孩不敢逼視她。
女孩的心情很複雜,為何她會出現在這裡,要是伯母回來了,那豈不是又要出亂子了!而且,她……她或許比女孩還小,都可以當伯父女兒了。
男人呀!女孩有點生氣。
陳宣好像知道女孩在想什麼,目光低垂。
“我來洗一下水果,等我一下……..”女孩拎著袋子走入浴室。
“不用麻煩.我要離開了……..”陳宣小聲地說。
“等一下嘛,我買了一大包新鮮櫻桃,很好吃的………”
女孩把櫻桃洗淨後出來,陳宣已經走了.她覺得鬆了一口氣。
帶著氧氣罩的伯父依然沉沉睡著,左手稍稍動了一下。
伯父的病出乎家人與權威醫師所料的樂觀,很快地惡化了;在另一個雨夜,救護車急駛到伯父新店家中.在至親好友環繞下,伯父走了。
女孩傷心又遺憾,啊…….真的,沒等到她的婚禮!
法會辦得很隆重,莊嚴,女孩茫茫然地隨著爸爸,堂哥張羅大小事,整個心都空了。
頭七那天,法會開始前,她想起陳宣,忽然有種強烈的衝動想要知道他們之間的事.
就對身邊的堂姐說了她與陳宣的相遇,沒想到堂姐並不知道陳宣是誰,看到堂姐去問伯母時,女孩暗罵自己的多嘴,果然一身黑色喪服的伯母白著一張臉疾步向她走來.握著她的肩頭披頭就問。
“妳……妳剛說誰來過妳伯父的病房?”伯母的雙手顫抖,嘴唇慘白毫無血色。
“她說、她說她叫陳宣呀!一個頭髮很長,很瘦的女生……”
“什麼時候……她來的?”
“一個禮拜前的夜裡,對……對不起!我忘了告訴妳們她來過,她……”
“妳知道她是誰嗎?”伯母流著淚。她的激動哭泣引起大家的關切,紛紛圍在她的身邊。
“陳宣。她是妳伯父的情人……四十年前往生的初戀情人!”伯母說:”你伯父年輕時生活放蕩,阿爸想也許他結婚後會比較好,就牽線讓他和好友的女兒認識,也就是陳宣。兩人熱戀了一段時間,決定成親.但是那年不適合嫁娶.就延到隔年,誰都沒想到……她生了病¸又遇到庸醫誤診,就死了。”
女孩覺得血液凝結,四周靜得連一根針掉落都聽得到。
“妳伯父很痛苦,他說,他毅然接下了家裡的事業,沒日沒夜地工作試著去忘記……而我是好多年後才認識他的。”伯母握著女孩的手說:”她有沒有對妳說什麼?”
“沒有,她什麼都沒說……只對我笑……伯母,妳知道陳宣的模樣嗎?”
“我不知道,妳伯父沒說,也沒留下任何照片。這事他保留在心中沒人知道,幾年前一個晚上他喝醉了,才告訴我的……我沒對任何人說過。”伯母哽咽地說:四十年過去了,說起那女孩時,我覺得他還是好落寞……”
眾人無言,堂姐抱著哭泣的伯母,女孩流著淚,看到不遠處的一塊不透明的玻璃窗中映照著一個女人的臉..靜靜的看著無言的一群人。
女孩知道,那不是陳宣,而是自己那酷似她的,自己的臉。
維沅 20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