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因斷句錯誤而無中生有的秦朝的『方相』的『儺』
黎國韜先生於《古劇考原》(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1)一書的第三章〈秦儺新考〉一文裡,引用了唐代顏師古注《漢書‧儒林傳》裡所引用西漢經新朝到東漢的衛宏此人的《詔定古文尚書序》裡的『秦既焚書,患苦天下不從所改更法,而諸生到者拜為郎,前後七百人,乃密令冬種瓜於驪山阬谷中溫處。瓜實成,詔博士諸生說之,人人不同,乃命就視之。為伏機,諸生賢儒皆至焉,方相難不決,因發機,從上填之以土,皆壓,終乃無聲。』
而於其中的『方相難不決』一語,黎國韜先生看成了『方相』為一辭,而把『難』當成『儺』一字的省文,於是『方相』,不就是《周禮》裡的那個『方相氏』嗎?
接着,黎先生就根據衛宏此人好古學,又得杜林尚書學真傳,且去秦不遠,說明此文內容當可信,其言曰:『宏既好古學,又得到西漢杜林古文尚書學的真傳,且去秦不遠,故其所述秦皇坑儒之事當可信。他所作《尚書序》中提到“方相儺”,方相氏是周朝驅儺之官,“難”又為“儺”的本字。從這條史料描述的時間可以判定,方相儺可以歸之為秦儺中的“秦朝儺”。而從儺儀施行的地域看,這是秦人久已活動之地,所以此儺當兼屬秦人施行的“秦人儺”。』
黎先生的論點實難成立。一是有關此一記載是否是真實。按,秦始皇焚書坑儒,《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侯生盧生……亡去。始皇聞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姦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於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阬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後。益發謫徙邊。』
根本沒有衛宏此文內加油添醋無稽之談的所謂『而諸生到者拜為郎,前後七百人,乃密令冬種瓜於驪山阬谷中溫處。瓜實成,詔博士諸生說之,人人不同,乃命就視之。為伏機,諸生賢儒皆至焉,方相難不決,因發機,從上填之以土,皆壓,終乃無聲。』《史記》所載乃司馬遷的史筆所錄,而衛宏所記,其內容完全與正史無關,乃野談八卦之流亞,完全沒有史料價值。即,坑儒史事裡根本不會有什麼『方相難不決』之內容,而是諸生間『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即,是諸生之間舉發,沒有什麼不決,而是他們之間自已舉發其中犯禁令的四百多人被坑,其餘被未被坑殺,人數亦非衛宏此人所謂七百人全部坑光。所以黎先生所謂衛宏『所述秦皇坑儒之事當可信』完全不成立。
而且,衛宏此人雖有學問而無德,與杜林勾結,把古文偽經端上抬面,杜林大量制作古文偽經,首部偽古文尚書,交由衛宏替他寫《古文尚書序》,再偽造古文偽《毛詩》,交由衛宏寫《毛詩序》,並偽造古文《孝經》,交由衛宏寫注,杜林及衛宏狼狽為造假之奸。其為偽古文尚書寫《古文尚書序》,以今存少量內容來看,多皆與《史記》所記不吻合,乃有心造假之學術劣徒。吾人於考證兩漢偽古文經學時,已有許多揭發的文章,收錄於其他書內。黎先生並不從事於經學史真偽的研究,不知其中內情,以致於誤信衛宏好什麼古學,或得什麼古文尚書真傳,或離秦不遠應說的是實話,其實全不成立。衛宏好偽古學,真傳了偽古文尚書,離秦其實比司馬遷遠,其文章的真實性離司馬遷的信史更遠。
再談衛宏此一《古文尚書序》裡的『方相難不決』一語,完全與什麼『方相』或『儺』無關,此一簡單的古文句子,不知為何黎先生可以誤解至此一地步。『方相難不決』一語的文義就是指正在彼此互相責難對方是犯禁之人,而不能獲得共識。『方』乃『正在』之意;『相』乃『彼此互相』之意;『難』乃『責難』『推諉』之意;『不決』指『不能決定』『不能解決』之意。怎會看成『方相——儺——不決』?而且,如果真是方相氏的儺,則此段衛宏的話:『諸生賢儒皆至焉,方相難不決,因發機,從上填之以土,皆壓』不知如何解釋。因為,諸生賢儒都來了,方相氏於是行儺而未完成時,始皇命人下手坑人,試問,這是什麼場景。為何方相氏此時行儺?諸生賢儒因何而來此,是因為『冬種瓜於驪山阬谷中溫處。瓜實成,詔博士諸生說之,人人不同』,在瓜結果實時,於是行儺嗎?按,同是秦人所著《呂氏春秋》談『命有司大儺,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冬天的大儺行之於皇城,而此坑儒處,依衛宏偽說,設定在『驪山阬谷中溫處』,而非史記裡所說的坑之於皇城咸陽。在『溫處』又適合去行儺『送寒氣』嗎?而且,諸生來看瓜之地,還弄來皇家的大儺之禮的所謂方相氏,行儺之中一併坑人嗎,那麼伏機又不會認人,是不是方相氏一起也被坑掉了,此場景的合理性又怎說得過去?
況且,更不堪一提的是,所謂《周禮》一書根本是西漢末劉歆依古本《周官》為參考而偽造的,吾人亦有大量文章揭發並收入它書內。而《周禮》內中的所謂『方相氏』,於本書亦有文章考證劉歆這個左傳迷主要是本於《左傳》為主要參考依據而偽造出來的。在周代固沒有方相氏,秦代亦沒有方相氏,西漢劉家大權未旁落於王莽時也沒有方相氏。到了西漢末年王莽當政時的平帝時期,《周禮》出爐了,於是王莽當政之下的西漢末年出現了方相氏,把劉歆偽造的『方相氏』應用了出來,但亦非完全遵造。此即衛宏此人所寫《漢舊儀》一書裡談到的方相氏行儺不止是《周禮》裡的『百隸』,而尚有童女。因為,王莽實施《周禮》的內容也非完全依劉歆所寫內容,依現實仍有變化之一例於此可見。而衛宏的《漢舊儀》內容,往往混王莽當政時之儀假冒是『漢』儀,亦可見其人實為一學術壞胚。
所以總結以上所討論的,可知論述秦代的儺無法使用衛宏替杜林的偽古文尚書所寫的《古文尚書序》裡的偽史料,而其中的『方相難不決』和『方相』及『儺』一點都無關,因為乃係斷句錯誤而無中生有的。(劉有恒,《古代戲劇史說考辨》,2019,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