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眸看我
以我傾滅城國後換給她的
她的盈盈笑意
那樣滿溢著不可言傳的訊息的眸光
已在歷史上失傳
我用整個心思來框取
卻鬆手放掉全人類的記憶  羅智成《夢中花園》

時間：1999年9月21日，他32歲，她15歲

在南投山區育幼院長大的小愛，從小天資聰穎，儘管沒錢補習，國中
畢業一舉考上台中女中，穿上和北一女一樣的小綠綠。由於通車上學
單趟就快要兩個小時，育幼院修女決定讓小愛搬到台中市，介紹她住
在當地教會附設的學生宿舍，平時要幫忙打掃洗碗，換來免費食宿。

921地震前一天，她國中死黨的哥哥娶新娘，由於這個大哥哥待她就
像親妹妹一樣，她以前也常到他家玩，當晚她應邀到東勢參加喜宴，
結束後回到育幼院住一晚。

她當然不會知道，那天許楓也在場。他湊巧是大學死黨的姐姐嫁到東
勢，死黨力邀他到南投玩，順便吃喜酒。他學生時代參加過耕莘文教
院的山地服務隊，曾到南投山區的育幼院服務，一直很喜歡南投的好
山好水，毫不考慮就答應，並預先打電話給育幼院修女，說他要重遊
舊地，借住院裡的空房，修女竭誠歡迎。

喜宴在男方住家附近的巷道辦桌，許楓和小愛被安排在同一桌相對而
坐，頭髮還是清湯掛麵的小愛，長得很清秀，但樣子和現在有幾分差
異。許楓只覺得她有點面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但從頭到尾沒說過
話。

921凌晨，大地震來襲，一時天搖地動，地牛滾過集集、豐原、東勢
等地，位在斷層帶上的建築物無一倖免，樓塌屋倒，很多睡在一樓的
老人，都陷入地底，光東勢就死了兩三百人，前晚剛結婚的這對新人
，也來不及逃出被壓死，只當了一夜夫妻。

睡育幼院的小愛和許楓半夜被地震驚醒，趕緊逃出屋外，還好育幼院
蓋得算堅固，又非在斷層帶，屋子沒倒，但屋內陳設也被震得東倒西
歪，外牆嚴重剝落，院童所幸無人重傷，但哭聲此起彼落。因餘震不
斷，加上斷電、電話也不通，大家就一直待在戶外直到天亮。

一片闃黑中，許楓和小愛同時掛心，住在東勢的死黨及那對新人，是
否安然無恙？殊不知他們已陳屍在斷垣殘壁中，昨晚的喜宴吃的是最
後一餐、見的是最後一面。

人生無常，就像張愛玲「傾城之戀」的情節，患難時代的城牆倒了，
反而成就小兒女的戀情。許楓和小愛或許也因921地震幾千人的陪葬
，命運之神才把他們又拉近，日後才能結緣。

時間：1992年7月16日，他25歲，她7歲

預官退伍立刻考上研究所的許楓，又回到山服隊幫忙，升研二暑假把
幾分報告趕完，半個月後就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志工，背著沉重的行李
到南投的偏遠學校及育幼院服務。

有一晚，他們在育幼院借場地辦了一個營火晚會，許楓背著吉他自彈
自唱，7歲的小愛混在大小院童當中，很認真地聽著這個大哥哥唱歌
，眼光充滿崇拜，小小腦袋瓜幻想著，以後長大要嫁給像她一樣的男
人。

1985年12月24日，他18歲，她剛出生

許楓的姐姐在平安夜，剖腹生出一個女娃，原本計畫和大一同學參加
生平第一場耶誕舞會的他，臨時趕到醫院，透過玻璃隔間，看著睡在
保溫箱內、眼睛還沒張開的外甥女。

這時，旁邊另一個女嬰，睜開黑不溜秋的大眼，好奇地直盯著許楓。
她長得很像洋娃娃，雖然才剛出生沒幾天，但頭髮已烏黑茂密，五官
輪廓一看就知道是個美人胚子。

喜歡小孩的許楓，對著這女娃擠眉弄眼，竟然逗她笑了。他從來不知
，這麼小的BABY也會笑，且笑起來有種讓人想照顧她一輩子的魔力，
簡直是一見鍾情。

許楓渾然不知，小愛出生後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已把他
深深銘印在腦海。之後她母親棄女而逃，透過社會局，她輾轉被送到
南投的育幼院撫養，從此不斷和許楓擦身而過。

2010年12月25日，他43歲，她25歲

在一艘愛琴海遊輪的船艙內，小愛依偎在許楓身邊，頭靠在他肩上睡
覺，臉上露出嬰兒般的微笑，似曾相識。

船迎著夕照，緩緩駛近峭壁下的聖多里尼新港，一些等著載客的飯店
接待人員，已拿著英文指示牌等在港口。

他搖了一下小愛的身子，輕聲喚醒這個小自己十八歲的新婚妻子，準
備開始他們的愛琴海蜜月之旅。

「到了喔？」她打了哈欠，瞇著眼望向前方半月形的巨大峭壁，及上
面似雪的密集白色石屋。

「我剛做了一個好奇怪的夢。」小愛說，「夢見我剛出生，躺在醫院
的保溫箱，睜開眼，有個年輕人一直盯著我看，但我絲毫不覺得陌生
，反而感到很熟悉，還對著他笑。然後醒來，我就看到你了。」

許楓像被電到一樣，腦子突然閃過25年前平安夜那個對他笑的小女娃
。他和小愛之間的命運之書，終於被翻到首頁。

「我不是告訴過妳嗎？從我第一眼看到妳，就對妳一見鍾情了。」他
露出神秘的微笑，把小愛摟在懷裡。（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