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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03 23:12:00瀏覽726|回應2|推薦19 | |
◎最近實在很忙,忙到沒時間寫作新文章,只好把學生時代寫的東西張貼出來分享
一。 從前,員林老家屋後有一個小山丘,黃昏的時候,我常一個人爬坐在一棵大樹上,看著紅通通的太陽慢慢地沉到西天底下,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有股難言的惆悵。 現在也是這樣的,只是高聳的樓房屋宇,讓我再也看不到地平線。 但是,流浪到這個城市的我,或許也算是幸運吧!因為寓所西邊樓下,是視野很好的一片臺木企業舊址,在平屋蔓草中,有多株老木,種著血桐、芒果、鳳凰木……。而一旁的老舊水塔邊,攀爬著絲瓜藤、牽牛花,迎風向陽地開得甚是燦爛。此外,尚有人家開墾的大小菜圃,隨著時序輪轉,交替種植著各種菜疏瓜果……。當然,這片田野也總是熱熱鬧鬧地充滿生機,蛙鳴蟬噪,雀囀燕呢,或某天清晨醒來,突然就聽到,多那麼幾囀陌生鳥兒的呼喚,而老樹梢上,而也總有一兩隻旅行而過的白鷺鷥棲息。 四年來,我搬著大疊書本,辛苦地爬六樓,或是在頂樓的夏天裡熱得要中暑,也從沒有考慮過要搬家,就因為這片好視野,能讓我守著每一個黃昏落日,每一個美麗或不美麗的心情。 有時,自囚在我高樓屋裡數日,看樓下煙塵,看日影挪移,無思無緒地躺在床上昏睡,或晨昏顛倒的趕著報告時,也總能在入夜前醒來,叫醒我的,或許是暑熱,或許是巷子裡孩子們的嘻鬧,或許是誰家的飯菜香,也或許是誰家的鋼琴聲,單指練著「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百葉窗透著夕照,是暝色入高樓。 通常起床後陽台站站,就又看見樓下那對老夫妻了,他們蹲在自家的菜圃前,相視微笑的低聲交談著,或者摸摸土壤,理理菜葉,沉默而專注地看著地上的生命。一年四季,菜籽播下又萌芽,他們總是這樣每日關心地看顧著菜疏。而黃昏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鋼琴聲換上誰家咿咿啞啞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蒼涼故事的胡琴聲,晚風流蕩中,暮色遲遲地暗去,燈也就這樣一盞盞地亮成了一個城市……。 而兩位老人家看起來有些寂寞的剪影,總讓我想起我的祖父母。 二。 祖父的身材高而瘦,怒長短髮的容長臉,高鼻大眼上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加上稍厚總是緊抿著的嘴唇,顯得嚴厲又不近人情。 他去世的那一年五月,我大二。喪假結束,乘火車回台中學校,站在擁擠的莒光號車箱中,望著車窗外走馬燈似的山川田野,心中兜起少年時代最愛的兩句詩:「人事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這是劉禹錫《西塞山懷古》詩中的兩句,不禁一陣滄桑之感。祖父的去世,對我而言,就像一個熟悉的世代無端地自我的生命中剝落,包含我永逝不復返的童年,和關於我們家族日據時代的所有故事。 童年,有一陣子夜裡和祖父母同睡,紅眠床上的冬夜,我瑟縮在祖母身旁,聽祖父用手指關節,有節奏地敲打著床壁,扣扣扣扣地似乎想著事情。而當時六歲,還未入小學就讀的我,只管亮著眼望著床頂,擔心地想著:睡去後的我究竟到那去了?怎麼有時無知無覺地連夢都無一個?或是,時時擔心地用手試探已睡沉去了的祖母,是否仍有鼻息,很怕她就這樣再也不醒過來。每晚,就這樣掙扎地和瞌睡蟲搏鬥,只因怕那種睜開眼,又是另外一天的感覺。時間,一種實在地匆忙倏忽,令人感到無常。 事實上,我和祖父的感情並不深厚,在我的記憶中,他是一個孤傲的男人,對兒孫輩有一種淡然的冷漠,對祖母則常是高聲叱喝,不耐多過溫情。直到祖父去世,我才深刻體會到,他對祖母兒孫的感情,多過我所知道的。臨終,他含淚依依的望著罹患老年癡呆症,智商猶如小兒的老妻,似欲發言地張口顫抖著,母親循著他的目光,看到躲在房門邊,顯得分外智弱無助的祖母,明白了祖父的牽掛和不捨,只能不斷地撫慰他說:「阿爹,您放心,阮會好好照顧阿母啦……。」 是夜寅時,祖父病逝。享年七十九。 祖父出完殯那天,我陪祖母坐在黃昏的院落裡,看眾鳥歸巢,晚雲橫收。祖母坐在搖椅上,寧靜地望著遠方的天色,每過幾十分鐘,就想起什麼似地問我一次: 「你阿公咧?天要暗了,還不轉來洗身軀。」 「阿公去遊覽啦,妳又沒記性了。」 「又擱去遊覽!人老還不認份,啊是過幾天轉來?」 「過禮拜外就轉來啦,這遍講是……講是要去大陸。」 這樣的答案讓祖母暫時滿意了,而我或許也沒有說謊吧?去蘇州賣鴨卵──是兒時,祖父告訴我關於死的另一種最後歸宿。 如果說,祖父是一棵蒼勁的松,那麼祖母必是終生依附其上的菟絲草。其實,我一直無法了解老一輩人的感情,兩人截然不同的性情、興趣,卻能相守一世。記憶中,祖父對祖母講話總是非常大聲,一副女人家懂些什麼的看法,所以家中大小事幾乎全都是祖父在拿主意﹔而不識字、怕生的祖母似乎也安於祖父所下的各種決定,知足認份,生兒育女的過著生活。 祖母老來,經常分不清現實與回憶的分際。一開始,是半夜起床翻箱倒櫃、找東找西。為此常惹得祖父暴躁地叱喝,而她卻一反年輕時的唯唯諾諾,不甘示弱的大聲回話。於是年近古稀,過去不曾吵過架的老夫妻,竟越吵越大聲的驚動了家人。直到祖父了解祖母的一切反常行為,是因為罹患老年癡呆症的關係後,反而收拾起易怒的性格,帶祖母到處去看病拿藥,監督似地侍奉湯水,也不仰賴工作繁忙的兒子媳婦們,自己就完全負起照顧的責任。 然而,牽掛似乎並不影響祖父的適意生活。他愛參加長青會、農會所舉辦的各種旅遊活動,高瘦的身影負著手,帶著嘲諷批判的神色混在人群裡﹔或者坐在大廳前的廊簷下,聽著收音機,讓陽光跟著時間,隨意地攀爬到他坐著的搖椅上,盹著了﹔或者是坐在黃昏的庭院前,安靜地看著他種的一大片紅辣椒,時而澆澆水,除除草。 但如今田園荒蕪,昔人已遠。 祖父遺留下來的唯一手稿,是本破舊泛黃的筆記簿,上面記載著整個家族男女老幼的的出生年月日。我翻動這一頁頁嗆鼻的霉騷味,突然想起母親告訴我關於我名字由來的故事。 那年,我出生一個月後,祖父到員林鎮公所報戶口回來,一進家門就直接尋到廚房,對著正在忙著煮中飯的母親,說:「囡仔我報戶口報好了啦。不過,伊名中央那字,我想想,臨時把『麗』改成『素』了,較好寫啦,囡仔後遍大漢讀冊學寫字時,就免驚歹寫啦!……」 那該是一個冬日的近午時分吧!就在廚房的天窗底下,想像祖父對著母親說話時的神情態度,應該不同於平日的嚴肅冷峻,也許臉上還帶著些許的微笑,娓娓說起臨時起意為小孫女喚名字的原因,是怕這初生的女娃兒將來讀書,吃了名字複雜難寫的暗虧。 長大後,我卻是一個極倔強的女孩兒,為了祖父的重男輕女,幾次出言頂撞,認為食古不化的他簡直不可理喻。更受不了祖父每年次逢年過節,就一定要在家中大廳上,放大音量,製造過節氣氛似地,播放一卷新年快樂特集的錄音帶。而我呢?就只好躲在房間裡,強忍著怒氣,戴著耳機,算著沒有希望的數學,拚命地壓抑著自己不要跑出來和他正面衝突。 直到祖父病危,我和弟弟在醫院陪著他。病榻上,他問起我學校的情形,我說起跑社團辦活動的事、上課的事,隨意揀選些有趣的講,他帶著疲憊恍惚的笑容,仔細的聆聽著。我望著他因病痛而縮小乾癟的軀體,說著說這,差點就掌不住的要當場落下淚來。也沒想到,平常甚是暴躁易怒的祖父,竟是一個很好恃候的病人,忍著病痛,一個脾氣也沒發,更是讓人難過。 也許,就如張愛玲所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是成長讓我開始懂得自己,懂得體貼至親,懂得願意去了解他人的寂寞和孤獨。而祖父去世這些年來,我也才忽然試圖用各種記憶去捕抓他的形象。 望著大廳上掛著的祖父遺像,他慈祥的地微笑著,是種看破人世一切悲歡後的寬容神情。歲月悠悠,日據時代過去了,祖父的時代也過去了。然而,我知道,故事仍會穿梭在不斷的回憶裡……。 三。 祖母的第一次出走,祖父去世尚未滿七七。 那年夏天正是酸楊桃豐收的季節,照例全家族所有的人力都得投入採收的工作,三合院裡只剩下祖母和小堂妹。黃昏時候,農忙後回家的眾人,在廊簷下拭汗飲茶,悠閒地或站或坐。紅日頭掛在檳榔樹梢,水泥路兩旁的煮飯花開使吹起小喇叭,該是主婦炊飯的時刻了。 突然,伯母神色慌張地從內屋裡奔出。「阿母走無去啦!」 穿廊晚風無端起了一陣襲人涼意。 眾口慌急審問下,小堂妹委屈哭訴:「阿嬤提包袱講要轉去山頂,我哪知米洗好,伊人就走無去啊……。」伯母氣極叱道:「哭啥!」 此刻,人人心亂成一團。 大黃狗吠著生客,是一個騎老鐵馬來報訊的村人。他喘著氣有些艱難地說:「阿……棍!你阿母講要轉去後頭厝(娘家),望大圳邊那條路直直走去囉!」 父親和我開著小貨車,尋路而下。終於在一個三岔路口,發現了手裡抱著包袱,直往前行的祖母。曠野風急,一大片沃生的昭和草,漫天飛行著白色冠毛種籽。暮色已八分,祖母貧瘦的的骨架裹在暗沉的小碎花衫布裡,因風更形那衣的袍寬袖大,我逆風喊著:「阿嬤!阿嬤!」她聽見停住了,眼神茫然。 「天要暗了,妳是嚜去那裡?」父親明知故問。 她望著前路,若有所見的說:「阮阿母講要帶我轉去山頂啦。」 然而,前路除了茫茫荒草,蕭蕭野風,和越顯沉重的暮色外,什麼也沒有。我不禁打了個冷顫,猛然想起的,卻是那個關於祖母娘家的故事──那個在短短數年內,家中壯年男子,相繼亡逝而敗落的大家族。一天傍晚──也是這樣有著茫茫荒草,蕭蕭野風,和沉重暮色的向晚,家族中一位尚未出閣的姑娘,旱田地裡忙完農事,順著阡陌小徑而歸,一隻烏鴉停在近處一棵苦楝樹上,不停啞啞亂叫。她心中不喜,撿了塊石頭丟牠,烏鴉啞啞飛走了,她深覺晦氣地低聲嘀咕了幾句,卻忽然隱隱約約地聽見,風中似乎有一陣極其悲傷的哭泣之聲,她心中害怕著,卻因為實在太好奇了,而循聲找去,結果,竟尋到姑娘祖先的墳頭。 那個姑娘不是旁人,正是祖母最小的妹妹,當年只有十五歲的小姨婆。 據說小姨婆尋到墳頭,哭聲嘎然而止,只見黑影一閃即沒。從此,很多人都傳說且相信著,這個家族不幸的敗落,連死去的祖靈也只能徒然悲泣,無法可想。 童年,第一次聽到大伯公講起祖母娘家的故事,簡直就像聽到一個駭人的鄉野傳奇。而此刻,祖母竟若有所見的望著前路,說他要跟隨自己的娘親回山頂,回娘家去。事實上,祖母口中的山頂──那個八卦山脈上,舊名叫做鴨母寮的小村落,如今祖母娘家親族早已變賣田產,全數搬離,屋成廢墟……。 一直無法理解,一向那樣怕迷路,怕搭錯車的女人家,老來竟有如此的腳程和勇氣。更令人費解的是:究竟是誰呼喚著祖母向黃昏的遠方,記憶中的故鄉走去? 四。 而今,三合院的老屋裡,只有祖母住著。 不忍讓一個老人這樣孤獨的住著,只是她不願離開。陰暗的屋內,天窗透進些許澄藍的天光,靜靜地灑在她佈滿皺紋的臉上。過堂風掀起牆上斑駁的的記憶,啪答啪答地響著的是我少年時代的一些詩與畫﹔而光塵重疊處是黑白發黃的家族老照片。老自鳴鐘噹噹地敲了四響,祖母問我:「讀冊轉來啦?」 鐘聲帶我穿過記憶的永恆地帶,彷彿記起六歲那年,祖父踩著老鐵馬載我入學報到的情形:大大整齊乾淨的校園,七里香好喝的風,還有紅泥操場上,老師的初次點名,我由於聽不懂國語而不知答有……。 時光飛馳,快樂青春轉眼過。 老友盡去,永離凡塵赴天國。 四顧茫然,殘燭餘年唯寂寞。 只聽到老友殷勤呼喚:老黑爵! 我來啦!我來啦!黃昏夕陽即時沒, 天路既不遠,請即等我,老黑爵! 童年時代,我很喜歡唱這首叫做「老黑爵」的歌,覺得它很適合我放學後,坐在老樹上唱過一個又一個的黃昏,然而心中卻總是惆悵難言。很多年後,學文學的我,終於了解自己一直擔著無端的憂生之念。 現在,又是一天的黃昏,我坐在暮色裡,把keyboard調到stings的音色,開始彈「老黑爵」。是秋天了,晚風有點涼意,巷子裡孩子們嬉鬧聲依舊,而今晚也不知誰家煎了條魚加菜。想此刻樓下的那對老夫妻必然又蹲在菜圃前,細心的看顧著菜蔬,就像許多年前,祖父蹲在日落的庭院前,滿足地看著他種的一大片紅辣椒,然後拔拔雜草,摸摸土壤,露出他那天最溫暖愉快的笑容。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如是說。 後記: 那年秋天,祖母幾度病危。在憂念當中,我終於完成這篇多年來就想寫的題材──一篇關於我和我祖父母的黃昏故事,思索我對生命流轉的憂患之感。篇成,請了幾位同學好友批評指教,然而他們始終謙讓,未曾多言。倒是其中某位男同學後來送我一本《西藏生死書》作為生日禮物,雖然他從未言明用意,卻讓我於俯讀之際明瞭到了他的不言之言:唯有通過對死亡的了解,才更能懂得珍惜生命。 再後來,這篇文章參加了第二年春天校內文學獎的徵文比賽,承蒙評審垂青,竟被評審為當屆散文組第一,這倒是派拉始料未及的。 【圖片說明】學生時代寓所樓下的景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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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