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曾說:「人生識字憂患始。」但是,對當年六歲的我而言,母親啟蒙我讀書識字,卻是一個絕對美麗的開始。因為,是書本,幫我這個住在偏遠山區的小女孩,打開了群山世界之外的大門;是書本,陪我走過憂鬱寂寞的十七歲;是書本,讓我在塵世的繁華喧囂中,依然能擁有一股清淨心靈的活水源泉……。
我自得於做一名「書奴」,向以坐擁書城為樂;一個月幾乎有半數的生活費,都貢獻給學校附近的書局了,對有折扣價的書展更是無力招架,非滿滿地買上一整箱不可。這樣的行為,我想,或許是源於童年無法滿足的購書慾吧!
童年,捉襟見肘的家中經濟,使買書變成一種非常奢侈的想望,除了課本和農民曆外,家中並無一本多出的讀物,勉強算有的話,也只有祖父因身為鄰長而使我們有免費的「臺灣新生報」可看。但是,想要看這份報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在產業道路尚未開通以前,住在群山萬壑中的我們一家人,是送報先生、郵差先生照顧不到的「化外之民」。所以,每個星期,只能仰賴父親翻山越嶺一兩趟,到村子的雜貨店裡,拿回存放的報紙和信件。
這樣沒有電視、沒有多餘讀物的山中生活,隨著季節時序而變化。冬天,母親起身做早飯後,父親為了安撫我們三個小蘿蔔頭,只好在暖暖被窩的大通舖上被我們當馬騎;或是在我們期盼的眼神下,開始講「白賊七」的故事;或是在我們詢問他小腿的傷疤是怎麼來的時,開始吹噓,說這是當年,他在某次英勇的戰役中所留下來的標記--雖然較大後,我們都很清楚的知道,這只不過是他自編自演的英雄故事罷了。夏天,不能工作而漫長的梅雨季節,我們一家人,最常一起聽著收音機,坐臥在房間的大通舖上看好幾天份的報紙,或纏著母親為我們再講一遍「虎姑婆」的故事……。而當時開始學著認字、寫字的弟弟和我,除了聽故事外,就是對報紙裡的兒童版最感興趣了,還常為了爭著誰先看而大打出手。
上小學三年級後,報紙的兒童版再也不能滿足我;借看完班上貧乏的藏書,我開始進一步搜尋可資借書的對象。於是,住在我家對山,擁有許多童話故事書和漫畫書的小堂姑家,就成為我放學後最流連忘返的地方。所以,有段日子,父母親山裡忙完農事,傍晚回家一不見我的人影,他們就知道,吃完晚飯後,該拿著手電筒、手杖去對山把女兒領回家了。因為,貪看故事書的我,仗著嬸婆的疼愛,捧著書本在人家家裡白吃白喝,早就壓根兒忘了時間已晚這回事,有時甚至一吃完晚餐,我就疲倦得趴在嬸婆床上睡著了。
一晚,父親把我從暖香被窩中喚醒,邊應答邊幫我穿上外套,並頻頻向叔公、嬸婆解釋我之所以不能留下來過夜的原因,是因為我明天還要上學。就這樣,父親背起瞌睡懵懂的我,一路上坡下坡的走回家去。
春天的月光很好地照在羊腸山徑上,路過阿海伯家的桃花林時,露水越行越重,最後,終讓花樹稍的露水把我浸醒了。我揉著雙眼,聲音低低地道歉:「爸,失禮啦。」
「哼,免使泥(撒嬌),後遍不睬你啦!」
「你才不會不睬我咧。」我依偎在父親寬厚的背上,聽著蟲吟和著我們行過林間的跫音,微笑地想:這點我很放心。很多年後,當我讀到楊牧那首「行過一座桃花林」的詩:
不再飄泊,不再飄泊
當我行過一座桃花林,晚霞
寂寞地照著--照著一片破葉
我就在這樹下躺臥,讓你來尋找
因為我的孤獨就是那顆星
你就快快渡河來尋我,渡河來尋我
詩中的意象,不知道為什麼,總讓我想起那晚,父親背著我踩著月色,走過桃花林回家的往事。
歲月匆匆而過,我們搬離山居也將近十五年了。滄海桑田,人事變化中,鬢邊添了些許秋霜的父親母親,依然對我嗜書如命的個性無法理解。因為,他們始終不知道,是他們,授予我那把開啟知識寶山的鑰匙;是他們,教會我那個開啟智慧之門的秘訣,讓我一生都樂於做個愛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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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時代寫的一篇文章,曾獲得一個文學小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