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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的路上。
2007/02/18 12:58:24瀏覽443|回應0|推薦6

你說:「每個人都喜歡待在安全的屋簷下。會離開它,並不只是因為嚮往外面的世界,而是因為自己的心已經不在了,無法繼續在那裡生活,所以不得不離開,不斷由一個地方到一個地方。」

在二水站,我看見兩粒帶翅旅行的菊科種子,就這樣趁火車靠站的當口,隨風偷渡過窗,躍進這截車廂裡。火車開動時,菊科種子翩轉飛舞於只有兩三人零落散座的車廂裡,頑皮地與光影嬉戲交疊在窗格與窗格之間。

偶一岔神,我竟有種莊周夢蝶的莫名,在這春天的路上,莫非我亦是一粒帶翅旅行的菊科種子,只因不甘根植於故鄉水湄的泥土上?

大三那年春初,旅途上我匆忙零落的寫下這樣一段文字。

是的,我記得那天微雨的田園,一路南下,皆是如煙似霧金黃色的油菜花田,當火車越過濁水溪南岸,風,是一窗灌進來要讓人微醺了去的不知名花香……。

今天,這個飄著雨的午後,我,一個人趺坐在寓所地板上,整理這幾年來隨手寫下的文字、信札。隨手翻開任何一頁,都彷彿打開一座記憶中的秘密花園……。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詩經‧小雅‧采薇》


也是大三那年,我開始用這樣的方式,將自己的心情寫照記錄在札記本上。而再下一頁,則是我在心情很亂的一個夜晚,草草寫下來的詩句:

也許,錯誤是在答案的坦白吧?
倘若你所謂的愛情 是
很可以隨意說說的那一種
那麼,傷心或許已笑成灰燼
而我也將不必覺得
寂寞
是在喧嘩中默然看你的眼

其實,我並不打算真確的告訴你,那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因為在S面前,我的傷心突然變得渺小而無聊。

那年春天,是個很潮濕的季節,就像我和S的心情一樣……。

S是我高中時代最好的朋友。我們曾經以看小說的方式,度過了許多蒼白無聊的歲月。從鹿橋的未央歌,林語堂的京華煙雲,沙林傑的麥田捕手,卡繆的異鄉人,到巴斯特納克的齊瓦哥醫生……。照本宣科的歷史課,乏味無趣的數學課,鴨子聽雷似的英文課──每一節課的每一分鐘,簡直都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我們阻止不了周公的頻頻招手,只好以啃食圖書館那一大批文學名著來提神醒腦。可想而知,高中畢業後,我落榜了。而,S則瀟灑地拒絕了聯考。

那年,長達九天的春假,我獨自留在台中宿舍,那裡也沒去成。

綿綿春雨中,心情分外沉重。為了避免被憂鬱和傷心殺死,我允諾詩社學妹臨時去充人數似地參加了個跨校際,實際上卻寥寥無幾個人參加的古典詩創作比賽。當時,我的整個情緒,其實正陷落在一個無理可解的三角關係當中。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吧?也不管是否切題,對著「春日獨坐」這四個字,就發洩情緒似地寫了一首,後來被自己改名為《無題》的七言律詩:

幾夜風簾雨伴琴,乍晴不覺厚羅衾。
卻聽燕鳥飛簷鬧,漫見桃花落院深。
暫把相思拋袖去,且將春意攬衣尋。
樓頭獨坐思量遍,誰解東風總二心?


誰解東風總二心?

我問自己,其實,更想問那名,讓我身陷在此無端生命困境中的男孩:「愛情,難道不能再簡單一點嗎?」就這樣,我自囚於孤絕、傷心,其實是自我困惑的黑獄裡無法自拔。然後,我突然接到了S的電話。

她說:「我現在人在台中火車站對面的台汽總站,正要趕去台北,妳能不能先借我五千塊?」隔著遠遠的風雨聲,和車站裡嘈雜的人聲,S在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過高了些,因此更顯得慌亂著急。

接到這樣一通老朋友的電話,根本來不及表示驚喜。事實上,是不敢多問,只感到惴惴不安──何以工作已將近四年的S,需要急急地向我這個窮學生開口借錢?莫非……遇到什麼事故?又或者,S決定……和她生意失敗,債台高築的男友一起亡命天涯?

抱著各種可能的揣測,我騎車到郵局提領了五千塊,然後冒著越來越大的風雨趕到車站。一路上我想著:S如果真想跟她男友亡命天涯躲債務去,我該用什麼樣的言語或表情送他們上車?

大雨裡,我匆匆地把機車隨意丟在車站附近的麥當勞門口,然後,抱著安全帽,穿著雨衣搶過馬路,進到人聲雜沓的台汽總站。下午三點零五分,在有些陰暗蒼黃的日光燈底下,逡尋鵠候等車的每張臉,每張臉的表情看起來都有點茫然而模糊。

「嘿!我在這裡。」

我一回頭,就看見S立在人群裡微微地對我笑著,然而神情卻顯得有點枯澀、落寞。

「嗨……。」我本能地看看她身旁,尋找著我揣想中的她男友。沒有。除了一只行李箱,一個人影都沒有。而讓我訝異的,其實是S的過分消瘦。

「妳怎麼了?」

她苦笑起來。「我想我再也不用減肥了,很可能永遠胖不回來了。」

我張大眼睛,莫名所以。

「一個月掉了十五公斤,現在大約只剩下四十二公斤左右。」她聳聳肩,說:「沒辦法,我就是沒辦法吃飯,沒辦法睡覺……。」她只淡淡地笑著,有些無奈的樣子。

我從背包裡掏出錢來給她。她用手把錢推了回來,說:「不用了。」

「為什麼?」

她對我揚揚右手指頭。我蹙眉,搖頭,不懂。「我剛把他給我的戒指拿去當掉了,當了四千多塊,夠我用了。」

「妳過年前,不是才跟我說要跟他共患難嗎?」

「是啊,所以才會用光積蓄,還背了四十幾萬的債務……。」

「什麼?」

S看定我。「妳有沒有時間陪我等車?我可以告訴妳一個很通俗的小說題材,可以告訴妳一個男人如何腳踏三條船,如何讓三個女人被騙得團團轉,而且很好笑的是:這三個女人都姓張……。」

我陪她等車,就像從前高中時代一樣。就這樣,S在長長的等車隊伍裡頭,娓娓地對我說出她的故事。沒有激動,也沒有眼淚。最後她說:「可是,我就是沒辦法吃飯,也沒辦法睡覺……。」

聽完故事,我只問她:「妳有什麼打算?」

「我已經跟台北一家婚紗攝影公司簽約,七月就要去天津了。去那兒,錢可以賺得比較多,而且大陸消費比較低,剛好可以還我媽錢。」

「妳媽媽也知道了?」她一向不喜歡告訴家人自己的事。

「我姑姑跟她說的。」高中畢業後,S就一直住在台中姑姑家。

「她沒有罵妳?」

「就是沒有,我心裡才難過……。」S終究還是紅了眼圈。「她標會拿四十萬幫我還債,還要我姑姑騙我,說是我姑姑自己拿出來借我的……。」

我從背包裡拿出面紙遞給她,她接過去擦著眼淚。我順著她的背,什麼也沒說,只感覺到她拚命地吸著鼻子,背一起一伏的……。我們都怕別人的眼光。而我也才發現:原來人生有時,連找個可以放聲大哭的地方都沒有。

那年七月,S去了天津。

我沒去送行,只想為她寫篇小說,小說篇名叫做:《年華》。是這樣的開頭:

黃昏時分離家,總讓人覺得特別寂寞。
哥哥開車正要載她去火車站的當口,母親匆匆地從後院摘了大把龍眼趕了出來,連果帶葉的塞進車子裡給她,她嫌麻煩的直嚷重,母親只倉皇地說﹕「下次妳回來就沒有了……。」臉上那表情,教她見了難過不忍,只好接過,心裡也不由得升起一股強烈的罪惡感,忽然覺得:自己不該自私地離鄉背井到遠方去。

汽車滑出院子,天涯海角她又是一個人了。

九月,她將一個人到大陸去,到天津做婚紗造形設計。天津,那樣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她記得林語堂《京華煙雲》筆下的天津和北京,那是高二時,她和小恬的歷史課……。

小說我沒寫完。五年後,S從大陸回到台灣。然後,我離開學校離開台中,回到家鄉工作,反而因此和她失去了聯繫。茫茫人海,我們真的就像隨風飄散的菊科種子,就這樣在旅途上錯開了。而我,對我那段不明不白的愛情卻還是堅持了七年……。

你看著我。沉思。然後,你說:「即使擁有良好的關係,也會由於不安全感、佔有欲和驕傲,讓愛被執著給破壞了;一旦失去了愛,妳所面對的,就只剩下愛的『紀念品』和執著的疤痕。」

親愛的你,你讀過席慕蓉那首詩嗎?是那首〈一棵開花的樹〉,在談這首詩之前,我想告訴你的,其實是很多年前我做過的一個夢。

你還記得我們研二時,那次我出車禍的事情嗎?

出事之後的那天凌晨,我在一種極度沉重的疼痛當中醒了過來。是的,沉重的痛楚讓我的左半身極度敏感,稍一移動身子,就足夠讓我痛苦地呻吟出聲。

事實上,我完全不明白事情是如何發生的。我在一條半陌生的街道迴車時滑倒了。在機車滑倒的瞬間,我甚至沒意識到半點自己的危機,以致於向來反射神經很好的我,竟使左腳左手關節嚴重擦傷、瘀血……。

一位好心的先生將我扶到路旁,在確定我沒什麼大礙後,開車離開。一個抱著孫子,目睹整個事件過程的阿婆,殷殷的問候著我的傷勢。而我,站在路旁,因極度的疼痛而止不住淚水氾流,卻仍勉強的擠出笑容,一直對阿婆說我沒關係,真的沒關係……,反而像是在撫慰她的驚悸。然而,有那麼一刻,我強烈的意識到自己竟絲毫沒有受到任何驚嚇,只是奇怪﹕一向熟慣到學校路途的我,為何如此一再錯過轉彎的時刻?一任機車騎到我不甚熟悉的街口,才意識到自己的迷途……。然後,我在疲累昏沉當中再度入睡……

我夢見故鄉那棵百年老龍眼樹盤據而長,就長在學校附近那棟,我寓居多年的老公寓頂樓。一起風,樹梢依舊沙沙地響著。我穿著白衣黑裙,就像從前每個放學回家後的黃昏。

夢裡,我那樣坐在茂密的枝葉間盪著腳,俯瞰著整個城市,望著遠方的雲霞落日,想我有一天是要到遠方去的……。

夢中醒來,我惆悵的記起﹕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家中族親為了蓋新樓房,老龍眼樹早就被劈了當柴燒了。而我也終於了解,老龍眼樹,其實一直是我夢中的最後故鄉。

大學聯考落榜的那一年,我被留滯在家鄉。

為了隱藏強烈的挫折感,很快地,我便在離家不遠的遊樂區找到了工作。每當心情很沮喪的時候,我就會爬坐到家屋附近那棵──實際上是兩棵合抱在一起的百年老龍眼樹上,躲著看漫畫讀小說。而更多時候,是什麼也不做,只坐在茂密的枝葉間盪著腳,看著遠方的黃昏落日,想我有一天是要到遠方去的……。

那時,我遇到一個大我四歲的男孩。就是在那棵老龍眼樹下,他告訴我關於一個女孩,為了她痴心戀著的男孩,被佛化作一棵花樹以了卻塵緣的故事。他說﹕席慕蓉這首詩,讓我很珍惜我遇到的每一棵樹,因為每一棵樹,都有可能就是前世痴心戀著我的女孩所化而成的,我很珍惜,而且不忍心傷害那樣一顆真誠待我的心……。

聽完之後,我被他那份溫柔深深地感動著。但,當時還很年輕的我,還是故意狠狠地取笑了他一番,說他根本別有用意,或許只是在為自己的濫情找藉口。而其實,我的不願意正經面對,絕大部分是在故意忽略,躲避著他熱切的眼光……。

第二年,辭掉工作準備重考前夕,一直夢想著要到遠方去的我,還是有些不捨,不捨從這個常常惹我生氣的男孩身旁離開。

他說:「十年後,我不知道我們會如何,但我希望妳幸福,希望妳遇到一個真誠待妳的人……。」

十年後,我和那個我愛戀他七年的男孩走過倫敦的SOHO區。走走,我突然發現一棵很美麗的樹,我快樂的轉頭對他說:「你看!好漂亮的一棵樹……。」

「嗯。」他停下腳步來等我,只隨便地看了那棵樹一眼。我也不管他,繼續昂著頭立在樹前,靜靜地用微笑觀賞著這棵美麗的樹好久,好久……,然後,決定用相機把樹拍下來,帶回台灣。

他最後送我到倫敦的地鐵站。臨上車前,他握了握我的手,說﹕「保重了,回台灣再見。」我沒再多說什麼,也只微笑地說了句保重,然後,轉身和人群一起上了車。上車後,我站在車門口,一時並沒有坐下來的意思。

「車程很久,還有空位,找個位子坐下來啦!」月台上的他,顯得有些著急,大聲的叮嚀著我。而我卻恍惚記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載我回宿舍樓下那個晚上,堅持要先見我安全的進入樓梯間大門時,也是這種說話的口氣的。

「我知道,只想跟你好好說個再見嘛!」

「好啦好啦,Bye !」他揮著手笑了。

「Bye。」想我臉上也是帶著笑意吧。

警鈴一響,車門關上,車子緩緩開動了,然而,我們各自的人生卻也開始分道揚鑣了……。而也許,人們的相逢、分離,然後再相逢,就像打開一扇門,道聲午安,只能說:再見了。

窗外的雨漸漸地停了。我放下這一路行來的文稿、札記,放下那隨著文字紀錄泅游而來的往事記憶……,隨手翻開你前幾天借給我的那本書,書中有你用鉛筆標記著的一段話,是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詩句:

把喜悅綁縛在自己身上的人,
反而毀滅了長著翅膀的生命﹔
當喜悅飛去而吻別它的人,
將活在永恆的朝陽之中。

彷彿,在二水站,我看見兩粒帶翅旅行的菊科種子,就這樣趁火車靠站的當口,隨風偷渡過窗,躍進這截車廂裡。火車開動時,菊科種子翩轉飛舞於只有兩三人零落散座的車廂裡,頑皮地與光影嬉戲交疊在窗格與窗格之間……。

就在那段春天的路上。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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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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