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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08/07 06:58:00瀏覽1031｜回應7｜推薦5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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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睡眠品質一向不佳，夜晚多少醒來數回。轉頭瞄了一眼黑暗中睡在身旁的她，未聞一絲氣息，不禁伸手到她鼻頭前，感受微微呼出的熱氣，才安了方寸之心。
他自忖方才何以心慌意亂，不覺陷入回憶的漩渦中。
周邊的場景似乎跟著翻騰改變了。他置身於單人病房，凝望全身插管的銀髮婦人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地任憑氧氣管罩在鼻上，呼吸越來越顯微弱，脈搏機器的心跳聲「嗶嗶」作響。房裏除了他和婦人之外，還有幾位醫護人員。
「很抱歉！」主治醫生低聲對他說：「我們已盡力了。」
他目光呆滯地向醫生和護士點頭致謝，只等他們隨後離開病房，讓他單獨好好靜一靜，好好想一想。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腦筋一片空白，其實是不知該從何想起。
他早上一如以往起床、準備上班，卻聽到母親虛弱的呼喚聲。
「幫我叫救護車好嗎？」她強忍痛苦喘息道：「我胸口疼得厲害！」
他衝向客廳撥了電話請求急救，也不忘致電到辦公室跟主管告假一天。他陪同母親搭上救護車趕往醫院，急診之後，斷定心肌梗塞。
「今天有朋友要來找我哩。」母親躺在病床上，掛心地說著。
他當下買了好多本雜誌，讓母親閱讀打發時間；隨後趕到車站，代替母親招待遠來的友人。到了傍晚，醫院來電表示，病情比想像中還要嚴重，群醫束手無策。他匆忙告別母親的朋友趕往醫院，但見母親奄奄一息躺著，已然回天乏術。
倏忽間，一對男女走進房來，原來是他的胞弟和弟妹。三人靜默地緊握著手，世界彷彿停止般無聲無息，最後僅聞心跳機器傳出刺耳的「嗶」聲震響，母親在一天之內撒手人寰。
是夜，他無法回到和母親長年同住的屋簷下，在弟弟和弟妹家住了兩個星期。他茶不思、飯不飲，多虧弟妹強迫進食；他的耳朵聽力原本不及常人，母親驟逝受到打擊，導致他有時完全聽不到聲音，若有所思走在馬路上，幾次險些被來車迎撞。
和弟弟籌備喪禮之際，他驀然想起母親生前早已寫好一封遺書。大約在母親和父親離異不久，她就擬了這份遺書，掛在廚房冰箱附近的記事板上；他每天看了覺得既煩又礙眼，數度抗議之後，母親才拿下，改放他處。
他在母親房內的抽屜間翻閱搜索，終於找到，打開一看：「我的死訊，不准通知你們的父親；買最便宜的棺木火葬，骨灰撒到海上就好。」
離婚對母親是永不癒合的傷口，至死都未能原諒父親的背叛。他讀完遺書，猶豫不決；打了電話請教和母親最為熟識的表姊，她認為，無論如何理該知會父親一聲。
兄弟倆簡單隆重地辦理母親後事，父親出席會場，在非親屬之列送行；他們選了質料好一點的棺材，火葬後把母親骨灰埋在外公、外婆的墓園，未立任何碑名。兄弟變賣了老宅、均分母親的遺產，得到母親庇蔭的他方有能力置產，買下生平首購自宅，開始孑然一身的新生活。
他的外貌雖然像父親，但性格上和母親簡直如出一轍：倆人皆愛好旅行、勇於嘗鮮，屬於鴛鴦伴侶型的執著者。他親眼目睹離婚為母親帶來畢生無法跳脫的創痛，而置身於離婚率居高不下的當今社會，他對婚姻一事更加沒有把握，寧願終其一生不婚，也不想步上母親飽受離異苦楚的後塵。
唯一的弟弟很早就結婚，但弟妹車禍之故，無法生育；母親身邊的朋友一個個升級為祖字輩，自然也渴望含飴弄孫。
「你確定終生不娶嗎？」母親多次旁敲側擊地關切探問。
可他如何在母親的傷口上撒鹽，告知不婚的癥結所在？
也因他的單身，不受任何羈絆，一有假期，他便和母親雙雙行腳天涯；母子倆駕車同遊澳洲、馬來西亞、美國東南各州、墨西哥、瑞士、西班牙……，探險挖掘世界的同時，一起嘗試異國美食。若非他和母親在個性、嗜好上的雷同，如何能充分享有這般周遊列國的樂趣？
儘管和母親難免有意見相左之處，他還是選擇與母親同住；心疼她當初過度關照意外喪妻、成為鰥夫的失智症外公，每逢周末不辭舟車勞頓搭車下鄉，料理外公的生活起居，久而久之造成他父親的不滿，婚姻為此觸礁。
父親表明另結新歡後，將老宅產權全部讓給母親，隨即遷出；離婚生效後，繼續第二春。母親深受打擊，藉著再度就業，逐漸走出陰霾。但他感同身受，明瞭母親畢竟永難釋懷，護母心切的他，約莫兩年的光景對父親完全不理不睬；直到某日上班途中，父子倆宛如電影情節般，於清晨時分別在橋的兩端迎面走來，不期而遇。
「你要明白，」父親逮到機會，馬上要跟他一五一十地說明：「和你母親離異，不完全是我的錯……」
他不想聽父親的告解，免得自此心軟，不再堅守支持母親那一邊。他打斷父親未說完的話，以趕上班為由，倉促離去。
當初父母親不也都因為愛而結為連理？他不也是父母愛的結晶？他不懂，也無法弄懂，為了愛而結合的情侶，最後為何卻分開成為怨偶？他也渴望愛，渴望有另一半白頭偕老，但父母的婚姻說明了什麼？他能相信愛嗎？
陪伴母親同住、彼此快快樂樂地結伴自助旅行好多年頭，豈料母親竟在毫無心臟病史的情況下，驟逝於心肌梗塞。年近半百未娶的他，頓時失去了母親這位至親暨旅遊最佳夥伴，旅途中的體驗缺少了分享之人，似乎不再美好如昔。
小時懵懂，在母親節時常頌唱＜世上只有媽媽好＞這歌，儘管他轉眼即將抵達知天命的歲數，失去慈母之後，才心領神會「有媽的孩子像塊寶」詞曲的意境。他始料未及，與母親之間的關係如此深切，總以為男子有淚不輕彈的他，早在哇哇落地、助產士剪斷他和母親臍帶緊緊相繫的瞬間，就不再仰賴母體養分的輸送。
然母親對他的愛，展現在夜半發生心肌梗塞之時；她沒在第一時間叫醒他，教他總以此為母親病逝之疚。
他在母親走後依然四處遊山玩水，差別在於彷彿行屍走肉，尚未走出喪母之痛。母親辭世後五年，他混亂的腦子終於逐漸理出頭緒；他執意藉由旅行終其一生，踽踽獨行雖非所願，但總比受到傷痛之後來得好過。
有一天，他收到一位女子的來信。
他和她在母親過世一個多月前僅有一面之緣，她是他同事的同學，那天到辦公室參觀才結識的。他對這位女子印象極為深刻，內心不知為何極想和她保有聯繫，卻只含蓄地向她要了電子信箱。
母親過世後，他莫名寫了封長信給她，略為告知分家、搬家的來龍去脈；女子曾簡短回覆表示哀悼，可能對他完全不熟，亦不知該從何下筆。五年間，倆人的書信往返零零星星，若非他突然想起她，自動寫信述說他的旅遊行蹤，她似乎從未主動跟他聯繫。不過，她好像也是位旅行愛好者，她這次的來信，就是來跟他要旅遊高加索國家的相片；他在出發前特地通知她，回來後卻完全忘記承諾之事。
高加索之旅牽起了他和她的緣分。他們由旅遊見聞展開書信交談，慢慢地愈談愈多，從一開始的戒慎生澀，進而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他驚覺和她的心靈如此相通交會，情不自禁地愛戀上她，卻又自慚形穢，害怕年輕十多歲的她，嫌棄他初老的外貌，到最後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
不知哪來的勇氣衝動，促使他孤注一擲。他提議和她出來見面，想不到她竟然願意；一回生、二回熟的頻頻約會面談，他被愛沖昏頭地無法矜持抱定單身，半年後唐突向她求婚，而她竟毫不猶豫地應允！
縱使倆人心靈極為相契，不同的家庭成長背景，婚後的前三年，因芝麻小事引起的大小爭執在所難免。每當大吵之際，害怕像母親一樣被遺棄的他，往往不經大腦脫口而出「離婚」；幸虧她的理智，警告他爭吵時切勿輕言「離婚」，久了恐將成真。漸漸地，他們藉由爭吵協調彼此的認知，他甚至從她的身上，彷彿看到了母親的影子。
「這是我專程拜託老天爺，請她代我照顧你的。」深夜坐臥床上、憶及母親亡後十四載的他，隱約聽到這樣的回答。
他不禁莞爾，同時也明白，母親對他的愛至死不渝；而他對母親的愛，卻因她的辭世，牽引今生注定的姻緣。
此時，聽到身旁的她輕輕呼吸，他倍感幸福地鑽進被窩，輕撫著她的手，準備好好睡一睡。
本文榮獲第四屆海峽兩岸「漂母杯」母愛‧愛母主題散文詩歌大賽散文類佳作
僅以此文獻給未曾謀面的婆婆，作為她逝世十四周年紀念。 後記：「漂母杯」的漂母是成語故事「一飯千金」在河邊洗衣物，憐憫當時落魄、每天在河邊捕魚的韓信，分他飯吃圖溫飽的好心婦人。後來韓信幫助劉邦取得天下，功成名就，不忘當年恩情，特地回到淮安，賞賜千金給當年在河邊幫助他的洗衣漂母。此歷史典故稱「漂母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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