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懂事以來，回南港祖母家一直是件很不開心的事，比較起母親的娘家和平島，我較喜歡看海的日子。

南港，是一個不得不回去的地方，南港的祖母任何時候，總掛滿是憂傷的臉，讓人ㄧ刻都不想多留。

祖父早年從溪湖北上後，落腳在南港市集裡賣菜，後來因曾在中部染上的烏腳病惡化而病逝，二叔、四叔，五叔接下菜攤，聯絡上溪湖家鄉的親戚幫忙，買進了比別人更便宜更漂亮的蔬果，生意持續大好多年，家境突然從貧困變成了有錢，然而父親的兄弟姊妹個個大方、海派重面子，當年大部分人收入都不高，小生意卻是往往能賺大錢。原本可以因點滴積財致富，卻在一次次呼朋引伴、你兄我弟，大肆招宴、飲酒作樂中耗盡辛苦攢來的錢財，姑媽曾說，如果當年懂得買房買地，如今在南港或許也是大富人家。

祖母叔叔姑姑都住在南港輪胎的家庭式宿舍，那地點好像是在南港國小操場旁的磚瓦平房，祖母的房間裡有一組漆成紫黑色的樟木衣櫃，上層雙開門上玻璃有鑲貝仕女圖，下有三層拉櫃，祖母說是她當年的嫁妝之一，北上之後較值錢的都變賣了，只留下這唯一的紀念了。

大姑十四歲就去南港輪胎當童工，認真好幾年後當上現場領班，申請到了家庭式宿舍，她在35歲嫁人時，祖母害怕大姑辭去工作，從此ㄧ家無處可住，其實那時家中只剩神主牌和偶爾回家的五叔而已⋯⋯

大姑為了讓祖母安心住在宿舍，婚後又在南港輪胎工作了好幾年，直到祖母病逝。

記憶中有好幾次母親因父親家暴，從基隆躲回南港和祖母住在一起，我當時小學三年級，父親要大哥帶著我和弟弟，從基隆搭火車到南港勸母親回家。南港車站當年是小車站，和一般老車站一樣，是木頭建築物，進出唯一月台的管制是木製柵欄，我印象深刻的是，出了車站有一小段路上有很多新奇的地攤，我常看得出神而忘了來南港的目的。

有一年颱風，聯勤總部後山上的公墓坍方，那年的清明掃墓，我忘了爲什麼只剩大哥、二哥和我三人去掃墓，大哥還只是高三的學生。三人在坍方後凌亂的公墓尋找祖先的墓，眼見遠處坍方坡地土堆中多副棺木分離，白骨露出，那景像慘不忍睹⋯⋯

辛虧在天黑前，我們分別找到祖父、曾祖父母的墳墓，簡單清理祭拜後匆匆下山。

就在那一年，父親和叔叔們耗盡資源將祖墳遷至桃園八德，三年後祖母病逝，也合置小小骨灰塔裡。接著父親、二叔、四叔都陸續進塔……

上一代，在南港的流水人生就如這篇文，一頁翻過，不復再記…..

原以爲後世子孫會牢記上一代的教訓知所警惕，然而事實上，後生晚輩重蹈覆轍的情況仍不勝枚舉。

多年來，我常有機會路過南港舊宅附近，祖母憂苦的表情讓我揮之不去。想當年苦命的祖母，也曾是好人家的純真閨女，一生耗在杜家的顛沛裡，逝世時僅66歲，卻貌如耄耋。我不禁想起祖母在貧窮的日子裡，仍執意保住陪嫁的鑲貝衣櫃不知流落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