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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01 07:50:18瀏覽484|回應2|推薦7 | |
父亲赶紧去见我们未来的保姆,她就是我的奶奶。奶奶那年60出头,父亲见她身体非常虚弱,连说话的力气似乎都没有。奶奶只是说,我不要工钱,只要能吃上饭就行。只要吃上饭就行,父亲听了这样的话,一向不流泪的汉子也不禁泪流满面。父亲说:我们是共产党呀! 父亲二话没说,用自行车将奶奶驮了回家。母亲为奶奶作的第一顿饭是半成品的豆腐炒青菜,东北人叫它小豆腐。奶奶一口气吃了一大碗,她一定是饿极了。奶奶讲,她原来在山东单县给一个姓穆的地主家做工,解放后,给解放军军官的孩子当保姆。1958年十万官兵转业到北大荒,她也随军来到东北。不巧又遇到这样的大饥荒年,那位军官家的口粮自给都成了问题,所以不能再留她了。山东又没有太近的人,粮食更是奇缺。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到密山找一些熟人帮忙,看能不能找个落脚的地方。可是,家家都缺粮食,她已经第四天没有吃上饭了。她的腿已经浮肿,走路显得十分艰难。正是前几天,她独自一人从虎林徒步走到了密山,一走就是100多华里的路。奶奶是小脚,那时没有什么高速公路,有的是泥泞和坎坷的乡间小路。 奶奶是个性情和善的人。没有过多久,她就和我们这个家庭融为了一体。父亲是一个农场的场长,母亲在乡里作妇女工作,整天不在家。奶奶操持家里的一切,渐渐地和周围的邻居熟悉了起来,大家都叫她贺奶奶。奶奶却不以为然,她说人穷啊,连姓都没有了。奶奶很少和人谈起她的过去。要是有人问起,她总是说,不能讲啊,真是太苦了,想起过去真是没法活了。我曾见过奶奶说到这里,她布满深深皱纹的脸由于过分的悲戚而变得陌生,泪花在眼框里闪动,粗大而残缺的大手在不停地抖动,以后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奶奶的封建意识很浓,重男轻女,我和姐相差仅两岁多,同样都是孩子,待遇确大不相同。家里哪怕有一点好吃的,一定会留给我。她总是说:贺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身体又不好,不好生养着,不知道能不能长大成人。她常常指着我对别人讲:这孩子头那么大,一定是吃的不好;就是有一点好处,干净,从不尿床。我记得奶奶只要有一点空闲,她总会把我抱在怀里,坐在门前晒太阳。她把我抱得紧紧地,抚摸着我的脑袋;总是说我说话笨,孬孩子会欺负我。1963年我又多了一个妹妹,奶奶除了看护一小群孩子外,还要作饭。那时,人们根本没见过、甚至没听过什么叫煤气。作饭是一个大炉灶,燃料是植物的根茎,东北人称其为柴火。由于植物的干湿程度和可燃性的差异,要掌握火侯以不至于使饭菜糊掉是一项了不起的技术。每当作饭的时候,奶奶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她的负担太重了,可是,奶奶仍不打算把我送到托儿所。一次,父亲说服她把我送到了托儿所,奶奶也一直跟到托儿所。父亲走了,她仍然还站在托儿所的门外,当她听到我的哭声时,说什么也要把我领回家。至今我还记得,奶奶背着我,一边走一边说再也不去那个阿渣的地方了。不一会,我在奶奶温暖的背上睡着了。 国家终于渡过了三年的自然灾害,我们也一天天大了起来。我上小学的那年,奶奶一直把我送到学校。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对我并没有什么好感,因为我是出名的“蔫坏”。有一次,我把一只死老鼠放到一个女同学的文具合里,使那个小女孩惊哭不止,引起一片哗然。老师让我罚站,一直到天黑也不让回家。奶奶在家里急坏了,她找到了学校,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向不着面的父亲突然没事可作了,在家一次次地写着什么。父亲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武斗在升级,大学生在四处抓人,抄家、游斗和殴打一些干部和群众;给一些被害者加上一些稀奇古怪的罪名,想出各种各样的名堂污辱他们。父亲曾去过苏联,有个俄罗斯的名字;也就罪加了一等,成了走资派和特务分子。苦难的日子正在逼近。奶奶的神经高度紧张,心神不定;经常插着门,挂着窗帘,趴在门前和窗前静听外面的动静,她担心有人将父亲抓走。一旦有来意不明的人找父亲时,奶奶总是横在门前,坚定地说:我儿子不在家,有事就跟我说吧! 奶奶的身世并不是人人皆知,相当一些人把奶奶当成父亲的亲生母亲了。但是,红卫兵却十分了的,居然查出了事实的真相。这是酷暑季节的一天,一大群人敲锣打鼓地来到我们家门前,在门上贴了一张大纸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奶奶坐在院子里伤心地嚎淘大哭,很多人在劝解奶奶。父亲和母亲也在伤心地哭泣,我和妹妹也跟着哭,一家人哭成了一团。后来才知道,造反派说雇用保姆是剥削,勒令父亲立即将奶奶送回山东老家去。山东已经没有奶奶的什么亲人了,要她到哪里去哪?奶奶这才第一次讲出了她的身世。 奶奶22岁在山东单县杨楼村结婚。结婚的当天,婆家就将这一对新人赶出了家门。因为她的丈夫是别人过继给她婆婆的,非亲生所养,所以,没有资格在这个家庭继续生活下去了,只能单立门户。时值寒冬腊月,北风呼啸,奶奶和她的丈夫仅有的是一套薄薄的棉被,穿的是夹袄。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在眼前无近邻,没有人为他们提供一席寄身之地。奶奶的娘家也是一贫如洗。那时的观念是嫁出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回娘家更是不可想象。他们在流浪中度过了新婚蜜月。不得已,她的丈夫决定和其他几位破产农民到东北去。大概在32年,日本帝国主义已经占领了东北,侵略者为了扩大战争的需要,不断地修筑战略公路和军事工事,大量招募内地的青年到东北去作劳工。这些丧失了人性的法西斯分子将奴隶般的劳役和死亡的地狱,描绘成了人间的天堂。奶奶的丈夫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一同去的二十几个人,只有一人回到了家乡。那个回来的人是逃到苏联后辗转回来的,身上布满了皮辫的伤痕。奶奶的丈夫也同他一起从虎头的劳工营里逃出,可是没有跑到江对面的苏联就连饿带冻地死在了路上。奶奶从丈夫离开山东便到了穆姓的大地主家,给小姐作杂务丫环,过着衣不遮体食不裹腹的凄惨生活,直到山东解放。奶奶的经历感动了所有的人,包括一些红卫兵。从此,大家都尊称她奶奶。 造反派为了体现他们的阶级感情,也可能完全出于一片真情实意,要奶奶在家里不许再作任何事情,有什么不如意的只管找他们。为了提高奶奶对资产阶级反动本质的认识,红卫兵还让她参加学习班,学习毛主席语录和毛选。奶奶年龄大了又不认字,回来后,只背会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的前半句:下定决心,不、不……。 奶奶爱吃羊肉,在6、7十年代,这可是一个不小的奢侈。奶奶一生中可能只吃过几次羊肉。因为,她带着渴望谈起羊肉时,我反复地听到的也不过是地主家的小姐结婚时吃了一次羊肉,另一次我现在记不得了。为此,父亲终于从很远的地方搞到几斤羊肉,奶奶从下午就开始小心翼翼地切肉。可是,等做好了羊肉,她又说感冒了,不想吃了。她是希望别人多吃一些。到了今天,生活越来越好,羊肉根本就不稀罕了。可每当家里吃羊肉时,父亲常常发出感叹,要是你奶奶活着多好呀! 1976年9月9日毛主席逝世。奶奶很伤心,她说毛主席死了,把福带走了。经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70年代我们的国家还十分地困难,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相当艰难,可是奶奶已经很满足了。 1979年是国家开始改革大学招生制度的第三年,我正要考大学。奶奶背地里说,让传松考近一点的地方,他没出过远门,别看他个子高,身体可不好。别人都说考上大学将来如何如何,奶奶却说:别想的那么高,我看他能像他父亲作个好人就不易了。奶奶还对父亲说:等传松考上大学我就死,也心静了;奶奶年龄越来越大,年老多病,她一定是不想给别人增加麻烦。果然,在我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她永远离开了我们。当她将不久于人世时,她对围在身边的父亲和母亲说:别让传松回来,别耽误了学习。可是,她心里一定想见我最后一面,每当妹妹说:我哥回来了,奶奶总是费力地睁大眼睛向四周仔仔细细地张望。直到最后一刻,她仍带着希望寻看了一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奶奶没有留下一件像样的东西。奶奶把父亲每月给她的几十元钱全部存了起来,到了一定的数目,就寄给她家乡的一位远房侄子。后来听说,她寄回的钱都种了树。一棵棵树木正渐渐长成一片茂密的树林。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看到这片树林,因为它是奶奶的全部,是奶奶的生命和生命的延续。 奶奶过世已经20多年了。父母也70多了。他们希望给奶奶立块碑,以纪念我们家庭这位不寻常的前辈。我对父亲说:假如我写碑文的话,我一定要写上两句话: 爱是最伟大的事业,贫穷是最不可饶恕的罪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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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