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時 候 , 家 住 台 中 縣 清 水 鎮 鄉 下 眷 村 , 位 在 清 水 到 梧 棲 之 間 的 田 野 當 中 , 稱 為 中 社 里 . 那 時 的 眷 村 還 未 增 建 新 眷 村 , 都 是 接 收 日 治 時 代 留 下 來 的 宿 舍 , 分 為 甲 區 , 乙 區 , 丙 區 和 廠 區 , 另 外 還 有 一 個 傘 區 . 眷 村 分 佈 廣 闊 , 各 區 之 間 還 有 一 段 距 離 , 都 是 羊 腸 卵 石 路 相 連 , 沒 有 圍 牆 . 父 親 為 服 務 單 位 裡 唯 一 的 醫 生 , 這 是 一 個 空 軍 技 術 單 位 , 靠 近 海 邊 離 眷 村 很 遠 , 至 少 三 公 里. 而 眷 村 離 鎮 上 也 很 遠 , 走 路 要 四 十 分 鐘 , 少 説 也 有 三 , 四 公 里 . 我 家 住 在 甲 區 , 父 親 每 天 都 是 和 同 事 們 搭 軍 車 上 下 班 .

                    鎮 上 有 兩 間 診 所 , 一 間 位 在 中 山 路 往 市 場 轉 角 口 , 是 我 同 學 父 親 開 的 , 另 外 一 間 在 鎮 上 裡 面 靠 水 源 區 那 邊 . 除 了 這 兩 位 醫 生 , 父 親 成 為 眷 村 區 唯 一 的 醫 生 , 可 説 是 一 個 鄉 下 醫 生 , 鄉 下 醫 生 就 是 什 麼 病 都 要 看 . 這 麼 大 範 圍 眷 村 , 大 人 小 孩 生 病 怎 麼 辦 ? 離 鎮 上 也 遠 , 離 父 親 服 務 單 位 也 遠 , 那 時 候 沒 有 任 何 交 通 工 具 , 除 了 自 行 車 和 大 馬 路 上 一 個 小 時 一 班 的 公 車 外 . 父 親 在 鄰 居 要 求 下 , 長 官 同 意 下 , 在 家 中 開 了 一 個 小 診 所 , 剛 開 始 還 不 好 意 思 收 費 , 後 來 在 鄰 居 大 家 勸 説 下 , 父 親 看 病 才 收 一 點 醫 藥 費 , 我 記 得 打 針 收 一 元 . 父 親 個 性 溫 和 , 細 心 , 有 耐 性 , 每 天 下 班 後 才 在 家 中 診 所 看 病 , 診 所 要 用 的 藥 品 針 劑 , 都 是 利 用 禮 拜 天 騎 單 車 到 鎮 上 , 市 場 對 面 那 間 中 央 西 藥 房 購 買 . 有 時 候 會 帶 我 去 , 那 時 我 才 十 歲 讀 小 學 三 年 級 , 藥 房 老 闆 對 父 親 很 客 氣 , 每 次 都 叫 她 女 兒 端 茶 出 來 , 偏 偏 他 女 兒 是 我 同 班 同 學 , 每 次 見 面 , 她 都 不 敢 抬 頭 . 父 親 和 藥 房 老 闆 卻 聊 得 很 愉 快 . 現 在 回 想 , 以 父 親 那 樣 不 善 言 詞 , 又 不 會 講 台 語 的 外 省 人 , 怎 麼 會 和 一 位 本 省 人 老 闆 有 說 有 笑 , 還 談 很 久 , 有 時 我 都 等 的 無 聊 極 了 .

                    那 時 每 天 父 親 下 班 後 , 還 沒 吃 晚 飯 前 , 家 裡 診 所 就 來 了 一 些 病 人 , 父 親 一 定 先 看 病 人 , 病 人 接 著 上 門 , 父 親 也 連 續 看 下 去 , 都 是 我 們 家 人 先 吃 晚 飯 , 留 一 份 晚 餐 , 等 到 八 , 九 點 以 後 沒 有 病 人 了, 父 親 才 單 獨 吃 晚 飯 . 後 來 我 讀 高 中 , 力 勸 父 親 先 吃 晚 飯 , 讓 病 人 等 一 下 , 吃 完 飯 再 看 診 ,  父 親 回 説 , 那 怎 麼 可 以 ! 這 種 精 神 , 好 像 是 天 生 的 , 一 切 以 病 人 為 重 . 冬 天 時 , 往 往 在 三 更 半 夜 , 天 寒 風 大 之 時 , 還 會 有 病 人 家 屬 在 外 邊 拍 門 , 大 聲 喊 叫 : 錢 醫 官 , 看 病 啦 ! 連 續 的 喊 叫 拍 門 , 我 有 時 被 吵 醒 , 也 依 然 睡 在 被 窩 裡 , 只 有 父 親 一 個 人 起 床 , 穿 衣 , 開 燈 , 開 門 , 拿 起 他 的 急 診 箱 , 一 個 精 緻 的 金 屬 小 方 箱 , 帶 著 手 電 筒 , 騎 單 車 跟 隨 病 人 家 屬 , 到 病 人 家 中 看 病 , 什 麼 時 候 回 來 我 早 已 不 知 , 只 聽 母 親 説 昨 晚 父 親 又 出 診 了, 大 都 是 哪 家 小 孩 發 高 燒 之 類 的 急 診 . 那 個 年 代 , 半 夜 出 門 是 很 恐 怖 的 , 沒 有 路 燈 , 外 面 一 片 漆 黑 , 小 路 是 泥 巴 路 , 稍 大 的 路 是 卵 石 路 , 均 為 羊 腸 路 徑 , 父 親 半 夜 要 靠 手 中 的 手 電 筒 騎 著 單 車 , 從 甲 區 到 乙 區 , 或 丙 區 , 路 程 不 短 且 不 論 , 清 水 冬 天 又 冷 風 又 大 , 從 北 邊 高 美 大 甲 溪 吹 來 的 北 風 呼 呼 作 響 . 現 在 回 想 , 覺 得 父 親 真 是 一 個 了 不 起 的 人 , 從 來 沒 聽 過 他 一 聲 抱 怨 , 都 是 默 默 做 好 他 醫 生 該 做 的 事 . 在 清 水 眷 村 住 了 幾 十 年  , 提 到 父 親 , 幾 乎 無 人 不 知 , 大 家 都 說 父 親 是 一 個 老 好 人 , 多 年 後 , 還 有 人 帶 著 長 大 的 孩 子 來 看 父 親 , 告 訴 他 小 孩 就 是 父 親 接 生 的 .

                        父 親 晚 年 中 風 , 送 到 榮 總 , 那 時 榮 總 鄒 濟 勳 院 長 是 父 親 的 老 同 事 , 在 海 南 島 和 父 親 一 起 接 收 日 本 戰 敗 後 的 海 軍 醫 院 , 家 中 還 有 鄒 院 長 當 時 抱 著 我 一 歲 時 的 照 片 . 鄒 院 長 見 到 父 親 中 風 時 , 對 母 親 説 , 老 錢 啊 , 這 個 老 錢 怎 麼 不 來 找 我 呢 ? 父 親 就 是 這 麼 樣 的 一 個 人 , 一 生 不 忮 不 求 , 寧 願 待 在 清 水 鄉 下 , 做 一 個 鄉 下 醫 生 , 本 本 份 份 過 日 子 , 看 似 毫 無 作 為 , 沒 什 麼 遠 大 的 志 向 , 這 也 是 我 成 長 過 程 中 , 常 跟 父 親 起 衝 突 的 原 因 . 現 在 我 長 大 了, 也 老 了 , 才 覺 悟 到 父 親 這 樣 也 沒 什 麼 不 好 , 不 對 . 像 我 志 向 遠 大 又 怎 樣 ? 年 輕 時 雄 心 萬 丈 , 以 為 可 以 征 服 全 世 界 , 只 知 道 往 前 衝 , 結 果 一 生 吃 盡 苦 頭 , 全 身 傷 痕 累 累 , 才 知 道 有 些 事 情 光 靠 努 力 和 能 力 也 沒 有 用 , 機 運 , 性 格 , 做 人 , 背 景 都 大 有 關 係 . 現 在 我 覺 得 父 親 一 生 庸 庸 碌 碌 也 不 錯 , 這 是 母 親 常 叨 唸 父 親 的 話 . 平 凡 平 淡 過 一 生 反 而 是 最 幸 福 的 , 看 著 書 架 兩 本 書 : 1. 讀 書 毀 了我 . 2. 失 敗 萬 歲 . 真 是 百 感 交 集 , 這 不 是 在 指 我 嗎 ! 的 確 , 我 就 是 這 樣 的 一 個 人 , 一 生 努 力 卻 一 生 失 敗 .

                           現 在 回 想 , 我 一 點 不 比 不 比 父 親 強 , 父 親 也 一 點 不 比 我 差 . 我 只 有 一 點 可 跟 父 親 相 比 , 就 是 他 有 一 張 醫 師 證 書 , 我 有 一 張 建 築 師 證 書 . 可 是 , 父 親 可 以 永 遠 看 病 人 , 得 到 別 人 的 尊 敬 . 而 我 呢 ? 努 力 大 半 生 , 也 沒 接 過 什 麼 大 案 子 , 做 出 什 麼 像 樣 的 作 品 . 我 的 老 闆 高 建 築 師 在 建 築 界 德 高 望 眾 , 有 不 少 好 作 品 , 也 常 無 奈 的 説 , 這 個 行 業 難 為 也 ! 就 算 年 輕 時 , 我 比 父 親 思 想 新 潮 , 有 理 想 , 到 老 來 還 不 是 一 樣 落 伍 , 時 代 的 潮 流 從 來 不 等 人 的 , 有 時 候 , 犧 牲 掉 的 是 整 世 代 的 人 . 像 父 親 這 樣 安 貧 樂 道 , 不 追 求 名 利 , 恐 怕 是 最 有 先 見 之 明 的 , 想 到 父 親 及 他 的 生 活 態 度 , 就 想 起 陶 淵 明 的 詩 : 採 菊 東 籬 下 , 悠 然 見 南 山 . 父 親 就 是 有 那 麼 樣 的 悠 然 和 豁 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