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以前，因為爸媽工作的關係，我都是跟著外婆住的．
外婆也忙的時候，我就被丟回奶奶家．

相對於外婆家的務農，奶奶家是做生意的．
爺爺奶奶從爸爸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就經營著一家雜貨店．

小時候其實跟奶奶不熟，甚至有點害怕奶奶．
因為做生意的關係，她講話特別特別的大聲．
也因為做生意的關係，她沒有什麼空理我．

大部分的時候我就在雜貨店裡面跑來跑去，
回憶裡滿滿都是陰暗堆滿貨品的光線，
還有一個個比我高大的缸甕裡面裝著米麵粉和糖．

那時候，反而跟爺爺比較要好．

爸爸說，那時候村裡只有一家雜貨店．
年節的時候，是雜貨店最忙的時候．
也因為這樣，家裡的經濟漸漸的好轉，

有錢有閒之後，爺爺就開始玩，
在朋友的拜託之下，糊裡糊塗的，
就當上了歌仔戲團的團長．

男人一有錢就會作怪，好像是從古至今的定理．

有一陣子，我是在歌仔戲後台跑來跑去的．

我在想，我的音樂教育除了在我娘肚子裡聽的卡帶兒歌之外，
啟蒙老師大概就是爺爺了．

爺爺會唱歌，也會吹洞簫．
抱著小小的我，告訴我按哪個洞會發出哪個聲音，
我卻常常把洞簫吹得滿滿都是口水，卻也發不出一個基本的聲音．

人生的第一台鋼琴，也是爺爺買給我的．
那是一架粉紅色的，其實是運用鐵琴原理作成的玩具鋼琴．
不到十個的琴鍵，琴鍵彈下去之後檊槓原理使後面的棒槌敲到鐵片上．
叮叮咚咚的聲音．

買鋼琴給我的那個下午，我印象尤其深刻．

一手抱著鋼琴，我被帶到一個女人面前．

她比奶奶年輕，臉白白的，
描著黑黑的眼線，還有我覺得很嚇人的口紅．
我不認識她，也不喜歡她．

爺爺說：「乖，叫阿嬤，汝細漢个時陣，伊有抱汝．」

脾氣從小倔強的我，大聲的喊：「我不要我不要，她才不是我阿嬤！路竹阿嬤和大城阿嬤才是我的阿嬤！」

轉身跑出那個房間，我自顧自的把弄起我的鋼琴．

回到奶奶家，迫不及待的跟奶奶現寶，也沒忘記告訴她，阿公叫我叫一個奇怪的人阿嬷．奶奶看都不看我一眼，不說話的忙著．

原來，那個白白的女人是爺爺的相好．爺爺奶奶沒有離婚，但是爺爺總是把田產歌仔戲賺的錢拿去養那小老婆和小老婆一家子其實沒有血緣關係的子女花用．

奶奶得自己一個人，扛起養育爸爸叔叔姑姑八個孩子的生活費．

那時候的女人好像總用不說話不理會來表現自己對丈夫花心的憤怒．
在我的記憶裡，奶奶從來不跟爺爺說話．
我並沒有任何他們之間互動的記憶．

喝酒玩樂的結果，爺爺再還不算太老的時候，就有了肝病．
就連到台北治療的時候，都會偷偷的塞一點錢，
要姑姑去市場買炒得香辣的花生米小魚乾，
讓他來配醫生允許範圍之內的限量配給米酒．

每次來台北治療，奶奶就會跟過來．
事實上，從爺爺身體開始不好之後，
他就回到奶奶身邊了．

一直，都是奶奶在照顧爺爺，
煮飯梳洗穿衣服餵藥．
但是，她還是不跟他說話．

連同睡一張床時，奶奶一定背向著爺爺．

爸爸和姑姑偷偷的勸奶奶，
爺爺日子可能不多了，叫他一聲吧！
奶奶依然顧我．

爺爺走的時候是一個酷熱的夏天，我小學三年級．

參加傳統道教葬禮對小孩來說是一種折磨．
不透氣的喪服和永無止禁的跪拜．

我並沒有太多的感傷，那時候還太小．

後來，聽大人們說，
下葬之前的那幾個晚上，
奶奶每一夜，
獨自一個人對著爺爺號哭著．

那哭的聲音，有二十幾年的委屈，不捨，隱藏的倔強，和滿肚子想說的話．

我們才知道，奶奶其實是很愛爺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