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聽到花開的聲音。

她說。康乃馨是有香味的。

康乃馨讓我想到母親。她ㄧ輩子沒收過我送她的花。

今夜慶祝母親節。我們ㄧ家人聚在一起。簡單豐盛美好的一餐。祖孫四代二十三人團聚。才滿兩個月的小孫子也躺在媽媽懷裡。

我不經意看見。母親使勁在腰間口袋掏出小紅包。她也要給最年輕的母親。她的孫媳婦一個母親節的禮物。

母親的力量。成長在兒孫身上。兒女眼中的老母親。一年年過去。她真的老了。

白髮蒼蒼。是十足的老人。齒落髮禿。加上全身筋骨酸疼。每個關節。都不聽使喚。她是我老邁的母親。

自從做了人工關節。母親每天伴隨疼痛過日子。她最近一直在家躺著。

這次邀約。前一天她還拒絕著。不參加我們的慶祝。但熬不過兒孫盛情的母愛。她還是參加了。

我不能想像。這次母親節全家聚餐。如果少了母親。會是什麼光景。

對於勉為其難的母親。我們只能更細心的推著輪椅。亦步亦趨的。摻扶母親每一步履。像兒時母親牽著我們的小手。不同的是。孩子長大。母親變老。她安心的讓孩子牽著。

只有母親安穩舒適。我們一家人才能真正享用。這一晚的母親節大餐。

但我知道。母親一向能忍。她坐在椅子上。腰椎還是疼的。她的行走步履為艱。只是不露聲色罷了

她喜歡看我們喜歡快樂。熱熱鬧鬧的樣子。

她配合著。一口一口品嚐每道菜肴。不時看著桌上的每一個孩子。為了兒女的燦爛。她忍耐疼痛。家裡窮過苦過。她從不報怨。她吃盡所有的苦。看我們五個孩子長大。

餐桌上。我不時注意母親的表情。她真有我摯愛的容顏。

她忍痛的微笑。慢慢咀嚼我們為她夾的每一道菜。

邊吃邊看。還不時為一旁罹患胃癌的父親挟菜。邊挾邊說好吃。

她忘了父親切除三分之二的胃。吃多了。回去又要消化不良。身體又難過了。

今年的母親節。是我這長子訂的桌。餐桌上有張粉紅色小紙卡上寫著我的名字。

母親沒讀過書。一個大字不識。她問了父親。小紙片上寫什麼。父親回說是我的名字。母親聽了以後。我看她悄悄的把紙片摺了ㄧ摺。收到她的口袋裡。

原來。孩子的名字。是每一位母親永遠的記憶。看著母親的小動作。我仿佛回到小學時第一次領獎狀回家。

我高興的指著獎狀上的名字。開心自己名字被印成鉛字。

如今。我訂餐的名字卡片。也變成老母親的珍藏。

我這不肖子孫。不能顯揚父母。生來脫韁野馬的個性。總是讓母親操心。看此情此景。我的名字讓她那麼珍貴。我的眼睛濕了。

母親還不斷招呼父親吃菜。父親也成了老小孩。也許是罹患癌症的經歷。他最近一直要我們做健康檢查。

健康是他送給兒孫的禮物。

今年母親節。他安靜的節制的吃每一道菜。

吃飯向來快速。如今他細嚼慢嚥。與以前的高談闊論相比。今夜他安靜多了。

每吃完一口菜肴。碟子空了。他倚靠椅背休息一會兒。他若有所思的眼神。看桌上的孩子們快樂吃喝。眼神在失落中。增加一點安慰。自從他吃藥物化療。他的皮膚少了血色。暗沈許多。十分消瘦的他。以前合身的西裝。如今鬆鬆垮垮的像掛在竹竿上。

席間他故作平靜的。說他只能再活兩年。這兩年是癌症末期病人的存活率。

父親是老醫生。很自信自己的養生之道。他曾自豪自己六十年不生病。臨老卻罹患癌症。讓他跨下百歲人瑞的夢碎。真是情何以堪。

因爲默契。我們都不提父親病情。父親卻主動說出兩年生死茫茫。還是讓人傷感。我不禁鼻酸。

我順著父親言語。告訴他再活兩年。剛好七百三十天。他現在是「過了一天。少了一天」。所以每天要快快樂樂。才不辜負每一天。日日是好日呀。

我也說給母親聽聽。她們兩位老人相伴一生。不要再為生活小事情生氣了。

父親也要學會「都是我的錯」。不亂發脾氣。生氣傷身。不生氣的日子才會好過些。

在母親面前。當年叱侘風雲的父親。如今也只能是小孩了。

我也看著這一家人。造化呀造化。兒孫自有兒孫福。父母親健在。還是兒女最大的福氣。

父母如空氣如水。平常日用不知。臨別才令人感傷。

今夜餐後。父母要回桃園老家。我話別後。目送父母親的背影。他們真是老了。連背影都如一片落葉。

我無言以對。眼眶濕成一片。父親席間告訴我。他的老朋友一個一個都走了。

那位總是為他買京劇票。邀約他聽戲的孫伯伯。也在最近告別人世。

父親有老人的故事。

母親卻依然平靜。

餐宴後。她抱了抱小曾孫。偷偷的塞給孫媳婦小紅色。母親做的事情。讓我了解。

母親的傳承。在生兒育女之間。母親的故事。讓一代一代兒女。說自己成長的話。

雖然我拂之不去。父親空空在回憶的眼神。我卻也聽到母親兒時叮嚀：

要注意健康。做好人。不要學壞。讓生活平平安安。

如今。揮別今夜。我懂了。為什麼康乃馨有花香。開花的時後有ㄧ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