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病了。
眼睛黑成一圈。
我們沈默的喝茶。沒有欲望。沒有榮耀。
像愛的人死去。自己的生命也愛不了了。

恐懼像病毒一樣擴散著。
死亡的氣息。讓朋友握著鐵壺倒熱水的手顫抖。
滾開的水沖進紫砂壺。照樣沁出茶香。有品茗的氣氛。
可是今天沒有一絲驚訝。
伴隨朋友偶爾幾聲咳嗽。他不自覺的拉拉衣領。
眼睛無神的看窗外。
這是安靜的時刻。我們都不說話。

又是一位與癌共舞的朋友。
我刻意避開提他的肺腺癌。
那是我知道最匆忙的終點。
他沒有屛障可以保護自己。
也許我們喝茶 。猜測心情。
在數字的遊戲裏我贏了。他沒有血色的笑容。被壓扁了。
剩下被淘空的靈魂。

朋友與我不同。
我自認是人間過客。
太無聊的人生。沒有今天的烈焰我活不下去。
如同此刻。我竟然不知如何說出。ㄧ句安慰的言語。
在死亡面前。ㄧ切都是多餘。

朋友不同。
他珍惜生命。他有絕對優美的品質。
每一天。他過日子。像用力生產的母親。
他要自己表現很棒。
很早的時候。
他是我學習古董的老師。
他玩真空管老式的音響。為了柔軟的聲音。捨得花很貴的金錢 。買有黃金材質的音響線。
伴隨他冥想時梵唄的音樂。尋找靈魂的安歇處。

他吃素。
他是深入臥底的宇宙信徒。
我不是。
我在世界邊緣。等待我一向不愛的感動。
那是無中生有。極致轉變的那一刻。
讓我沒有一點自欺的機會。

朋友不然。
他的人生太要求完美。
太過於潔癖。太多的精神性。

有一次我請他讓我一張明式家具的官帽椅。
我只喜歡椅子的斑駁。
他臨別時要照相留念。說那是他最美麗的一張椅子。他捨不得呀。

也許太要求什麼。太多的捨不得。
讓他比不上我這種凡夫俗子快樂。

我是這麽活過來的。
天生有點玩世不恭。
我想怎麼玩。天下人管不了我。
我從不硬碰硬。從不覺得自己高人ㄧ等。
有優越感的人。
我嘲笑他們打心底自卑。我可憐所有裝模作樣的知識份子。

很多次。我捉狹的去問ㄧ個人的偽善與脆弱。然後掉頭而去。
唯一的。朋友的品茶。紅酒。印度煙燻的咖啡。他柔軟的音響與他親手下廚的素菜。全部吸引了我。
他能把素食烹煮的像肉一樣。
他泡茶執壺優雅的姿勢。他是沒什麼裝飾的人。
他不富有。他守不住他的婚姻。
他卻一直能做好人。

我憤世嫉俗毫不掩飾慣了。
他無言傾聽。我從未聽過他一句怨言。
他沒有失控爆炸的時候。

也許朋友太完美。
他是我的良師益友。
我與他交往二十年。
每年從他家二樓落地窗。看窗外山邊那棵紅柿樹。
每年秋柿紅了。我看見世界真相。與他栽種的盆景一樣。都是世界縮影。
體態由小見大。春夏秋冬生意盎然。

此刻。
看朋友落寞的眼睛。我冷漠不起來。
我無視生死。死了便沒了。活著是幸會。
與任何人在ㄧ起。緣份盡了。就得離別。
流水不回頭。人生也不會。
這就是真理。多想的。都錯了。

可是。與朋友北新莊的這場茶會。
我臨別留下了我不愛的溫情。
ㄧ步漸遠。朋友關門消失在門後。
我瞬間覺得。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也許。我再也沒有見他的勇氣。
看見我喜歡的人。在我眼前凋零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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