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黃淑文

「為什麼他殺了自己？」這是《畫家阿米哥 》一書，小男孩的疑惑。 

在巴西，好朋友叫做阿米哥。有一天，小男孩從學校回來，跑上樓去找他的畫家阿米哥。沒想到，卻眼睜睜的看到阿米哥莫名的死去。 

男孩不忍直視阿米哥的屍體，痛苦的轉過身面對著牆壁。卻正好看到一幅阿米哥畫的圖畫：「一個黃色的女人」－ －阿米哥所愛的女人唐娜。 

黃色，對阿米哥而言是個快樂的顏色。阿米哥曾經告訴他：「你注視一個顏色越久，你就會從那個顏色裡看出越多東西來。」 

他一直盯著那個黃色看，看了再看，卻覺得內心一片黑暗，暗到無法看清心裡其他東西。剎那間，明亮的黃色，痛苦的揪成一團，變的好憂鬱，甚至轉變成一片慘白。 

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白色。阿米哥死了，為什麼他會死？有誰能解開這個謎團。 

「你的畫家朋友下地獄去了，他殺了他自己，所有自殺的人都會下地獄.。」鄰居的女孩殘酷的說：「他現在一定正在地獄裡受懲罰，搞不好，就跟那隻被我媽媽烤成焦炭的雞一樣。」 

他用力推開那個鄰居女孩，頭也不回的跑開。卻碰到阿米哥所愛的女人唐娜，就像即將炸開的炸彈，突然找到引爆點。他劈頭就問：「阿米哥的遺書裡，有沒有解釋他為什麼要自殺？」「不，他不是自殺死的。他的死…..跟每個人總有一天會死是一樣的。」唐娜努力保持平靜的說著。並給他一份阿米哥署名要給男孩的包裹－ －「他們經常玩的西洋棋棋盤。」 

男孩有一點釋懷：「如果阿米哥不是自殺死的。而死亡，是一件每天發生在很多人身上的事情。那麼要了解阿米哥為什麼會死，就變的容易些了。」 

但是，從管理員和爸媽身上，男孩聽到的，卻是迥然不同的答案。 

他聽到，阿米哥的死，有可能是因為政治言論而被列上黑名單。也有可能是為了唐娜而死。甚至是腦子病了，「只有病的很嚴重的人，才會做出自己殺自己這種事。」 

男孩的媽媽試圖轉移他的哀傷：「小迪，不要想你的阿米哥了。像你這個年紀，應該多想想活著，而不是死亡。」 

「可是，為什麼他要殺死自己呢？」爸媽出門後，男孩依舊困惑著。他突然發現他的父母應該比唐娜還誠實。因為爸媽對他說話時，眼睛是定定的直視著他，而唐娜的眼睛卻閃躲的看著地上。 

「如果阿米哥是因為要欣賞窗外的花，而不慎摔死；或不小心吃東西噎死、窒息，或者是因為老了，病了，都還能理解。但為什麼阿米哥可以自己決定要去死？自己說：我現在立刻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望著以前阿米哥送給他的畫冊，他看不懂阿米哥畫的畫，似乎不懂的，不僅僅是這些畫，而是阿米哥本人…….「為什麼有人會自殺？」 

他打開阿米哥的畫冊尋找答案。看到畫冊有一艘黃色的船，半沉在大海裡，而大海的顏色是一種黃，像燃燒過的黃土，男孩決定稱它為「渴望的顏色」。為了呈現顏色的變化，而在這張畫的對頁，阿米哥又畫了另一張水彩畫。 

在沉入有著「渴望」顏色的大海之後，那艘船又浮出海面 。只是因為曾經浸在「渴望」顏色的海裡，原本黃色的船，又變成有點奇怪的黃。 

阿米哥究竟在渴望什麼？男孩越看那艘船，越覺得唐娜在騙他。他幾乎可以斷定，阿米哥的確是自殺死的，但為什麼大家要神秘兮兮的談論自殺？竊竊私語怕被別人聽到，讓人覺得自殺是一個醜陋的字眼？為什麼？ 

他問自己越多為什麼，就越覺得「渴望的顏色」變的越來越強烈。 

一種莫名的懸念和困惑，從白晝翻攪到黑夜，他終於在夢境中和阿米哥相遇。 

整個舞台和布幕都是畫作中「渴望」的顏色，他的阿米哥卻變成一個白色的鬼登場。男孩望著、感受著阿米哥背後映襯著那麼強烈而渴望的顏色，突然淚如雨下，忍不住號啕大哭。 

然而，變成白鬼的阿米哥站在舞台，手上拿著一支畫筆，卻顯得不知所措，不知該說些什麼。台下觀眾開始不耐煩，拍椅子、吹口哨，噓聲四起。男孩只好鼓起勇氣，走向他的阿米哥。 

變成鬼的阿米哥，緊張的向男孩求救：「接下來呢？小迪？我不知道該怎麼扮演一個鬼，甚至連該說些什麼台詞都不知道。」 

不耐煩的觀眾，開始喧鬧、大叫，噓阿米哥下臺。為了營救他的阿米哥，男孩在舞台上，鼓起勇氣大聲說話： 

「各位先生、女士，讓我來告訴您們，為什麼阿米哥會變成一個鬼。其實是他弄錯了他應該死的時間。他本來應該活到七老八十才會死的，但他是一個藝術家、畫家 ，對他來說，看起來最接近死亡顏色的東西是濃霧。」 

「有一天，飄來一團有史以來最濃的濃霧，這位畫家從他家的窗戶望出去，看見濃霧籠罩住大地，把所有的東西都變成霧一般的顏色，讓他錯以為生命已走到盡頭。」

「像這樣的濃霧一向是很快就會消散的，可是那一天並不。它持續了整個下午，甚至整夜。這個畫家一直沒有闔眼，守著窗戶往外看…誤以為濃霧永遠不會離開，內心充滿了絕望….」 

「這就是為什麼他會犯下後來的錯誤。他錯了，而且大錯特錯。隔天早上，陽光衝破雲層，露出有史以來最美麗的藍天。但是……這個畫家已經變成一個鬼了。」 

畫家阿米哥聽了，低下身悄悄的要男孩再補上一句：「現在外頭霧很濃，希望觀眾要小心，別犯了和我一樣的錯誤。」  

除了透過畫作，夢境，男孩也努力從記憶搜索，解開阿米哥為什麼會死的謎團。 

他記得阿米哥曾經對他談及，什麼才是「愛」？ 

阿米哥說：「愛，就像我們之間所分享的東西。」 

「有時候我就像父親一樣喜歡你，覺得很遺憾你不是我的兒子，因此就不能說：『這麼棒的男孩子是我生的喲』。可是有時候，我又不想做你的爸爸。我只想成為你的朋友，這樣就夠了。」 

「有時候，我喜歡你是因為你是我的玩伴，有時候是因為我希望自己是你，也就是說，我想再度變成一個小孩。」 

「所以，每一天我喜歡你的原因可能有好幾種，如果你把這些加起來，你就會知道我非常喜歡你。你就會知道那就是愛。」

阿米哥的房間掛了很多畫作，其中有許多幅都是女人。雖然他所畫的女人有胖有瘦、有黑有白，有時只畫一隻眼睛、一個鼻子、嘴巴、或者只用一個色塊代表女人的臉。但是他所畫的女人，全都是同一個人，而且他總是在這個女人身上，塗上一點兒黃色。 

黃色，就是唐娜的顏色。阿米哥喜歡在畫裡面，加上一點點她。 

但畫唐娜，一個他所愛的女人，卻不見得為阿米哥帶來愉悅的快樂，有時反而是一種矛盾的衝突。 

他記得有一回，阿米哥還痛苦的攤開自己：「如果我是一個好畫家，我會把這些女人畫成她們應該有的樣子，而不是每一個看起來都一樣………我努力的畫，希望能畫出生命力，卻沒有成功。我的畫很死。」說著，阿米哥用力把筆摔在桌上，陷入一種深深的絕望。 

男孩不斷的回想那一天發生的事，猜想著，「一個藝術家會不會因為過於熱愛他的作品，一旦他發現他的作品沒有生命力，就覺得自己不想再繼續活下去了？」

難道，他真正苦惱的，是畫作中的女人唐娜？

他憶起阿米哥和唐娜的戀情。阿米哥說過，他和唐娜是彼此的初戀情人。兩人初識時，才十來歲，成天盼望著時間快點過去，可以快點兒結婚。哪知好不容易終於長大了，他們卻沒有結婚，反而開始吵架。 

唐娜開始抱怨阿米哥只關心政治，抱怨他關心所有人，而不再只關心她一個；抱怨他不再時常陪伴她 ，反而無止境的參加示威遊行、政治集會，直到阿米哥有一天被逮捕，關到監獄。 

阿米哥在獄中不斷的寫信給唐娜，唐娜卻從來沒收到阿米哥寄出的信。直到多年後阿米哥出獄，有一天在街上和唐娜不期而遇，他們才發現，儘管經歷了漫長的時光，他們還是愛著彼此。可惜的是，唐娜早已結婚，還生了一個兒子。 

阿米哥懇求唐娜放棄一切，和他長相廝守。唐娜卻總是加以拒絕，她覺得阿米哥是一個被三種熱情－－「對唐娜的愛、對繪畫的愛，以及對政治的愛」極度拉扯，充滿矛盾的男人，她沒有勇氣離開她的家庭和他重新聚首。 

這麼一想，男孩覺得阿米哥確實是自殺死的，而且極有可能是為唐娜而死。但是為什麼唐娜要欺騙他呢？男孩決定再度去找唐娜。唐娜正穿著一身最亮的渴望的顏色，待在阿米哥的房間。 

「為什麼你要欺騙我？說什麼…..他的死就跟每個人總有一天會死是一樣？阿米哥是為你而死的嗎？ 」男孩激動的脫口而出。 

唐娜走近男孩，深深的看進男孩的眼睛。用沙啞的聲音，顫抖的說：「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他要這麼做？我最後一次和他在一起時，還約好去一起去看電影，一起去旅行。我們約好了要繼續維持這種情況，直到永遠。當我再來的時候，他已經自殺了，在他留給我的信上，他只畫了我最喜歡的雛菊和康乃馨，卻沒有解釋他為什麼要自殺，只是在那束花的底下，寫了一句話，懇求我原諒他。除此之外，他什麼也沒說。」 

男孩愣住了，為什麼阿米哥要用這種方式離開人間？選擇不對任何人解釋，而讓人們自己去想像，去詮釋故事的結局？ 

唐娜對男孩，痛苦的剖開自己：「我知道你很愛他。當你很愛一個人的時候，卻要你帶著一個困惑的記憶繼續活下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現在就是這樣，而這也就是為什麼那天我會對你說謊。我希望那天我對你說的話，會一直留在你的記憶中，如此一來，每一次你想起他的時候，你就不會像我一樣，死命的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唐娜的話，還是沒有解開男孩的困惑。相反的，男孩只要想起他的阿米哥，腦海裡就會冒出一連串的為什麼？為什麼他要自殺？為什麼他不告訴我他即將做的事？為什麼他的信裡一點都沒有解釋？每一個盤旋在他腦海裡的「為什麼」，都和「阿米哥」黏在一起。 

他試圖把「為什麼」和「阿米哥」分開、撕開，就像撕開黏在筆記本上的兩張紙。然後想盡辦法把阿米哥用力的埋藏在腦海裡。可是，他越是這麼做，就越像惡劣的天氣，連綿不停的細雨和濃霧，密密麻麻的堆疊，讓人看不清任何東西，同時還累積更多的東西在腦海裡，快要爆炸。 

直到有一天，男孩起床，窗外竟露出一片藍得不可思議的天空。陽光美的不得了，恍恍惚惚，好像夾雜著一種黃，一種充滿著渴望的顏色。男孩驀然想起阿米哥的畫冊，最後一張圖，也是畫著這樣的夏日晴空。 

他打開畫冊，把阿米哥畫的藍天，和他現在看見的藍天比對著。阿米哥把畫冊裡的最後兩頁連起來，好讓他可以畫出一個寬闊的天空。 

男孩看著這兩頁紙，被阿米哥連起來的樣子。他終於明白了，其實他並不需要把「阿米哥」和「為什麼」分開，其實他最需要做的，就是把它們連起來，就像阿米哥把兩張紙連起來，就可以畫出一個更廣闊的藍天一樣。 

以後，當他想起阿米哥，想起每一個「為什麼」，緊接著一個又一個浮現在腦海裡的阿米哥身影，男孩就把它們緊緊連結在一起，混合成一體。 

「這就是阿米哥的全部。」男孩終於找到自己的方式，去思念他所愛的人。 

而我，每一次重讀這個動人的故事，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去思念來不及說再見的故人和父親。 

更多留在心上激盪的，是屬於生命的渴望、濃霧，和終究會不會出現的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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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畫家阿米哥 》，莉吉亞‧努涅絲 著，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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