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09 聯合報】 黃淑文

從小，我對姊姊一直有種微妙的「情結」。有時候，我很依賴姊姊，但在某方面，我卻一心一意想超越她。

姊妹演講打擂台 我贏她超越自卑

雖然我和姊姊在同樣的環境長大，個性資質卻大不相同。姊姊是大眼美女，像個大家閨秀。我則像隻醜小鴨，像個異域來的野丫頭。由於家裡人口多，空間小，書桌是家裡的飯桌，也是辦公桌，還擺在電視機旁，姊姊因此練就邊看電視、邊做功課、邊和家人聊天的特有能力。而我，卻為了在桌上畫畫，變得異常專注，不但對外在的喧擾充耳不聞，還被誤以為耳聾。

上小學後，姊姊喜歡走入人群，彈琴唱歌。我則喜歡安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塗塗寫寫。姊姊的天資聰穎，功課總是名列前茅，惹人注目，但資質駑鈍的我，功課並不起眼。「老是被別人拿來和姊姊比較，卻甚麼都比不上姊姊」漸漸變成我的陰影。每到段考，我總是鬧肚子痛，藉故不到學校。

直到小五那年，我和姊姊在一場演講比賽同打擂台。這場姊妹冠亞軍之戰，引來不少人圍觀，也不知怎麼回事，我竟然打敗姊姊。

雖然我一直想超越姊姊，卻在超越的那一瞬間，瞥見姊姊不經意流露的失落。

一種難過，夾雜各種複雜的思緒，猛然撞上我的心頭。當年我還小，說不出有甚麼東西在生命裡隱然成形。一直到我成年，才漸漸明白那個在生命隱然成形的東西，是「親情的重量」和「看見自己」。其實我真正要超越的，並不是姊姊，而是超越自己的自卑。

好像突然頓悟似的，我的生命開始飛躍，不僅跨過自卑的鴻溝，在生命的路上，也開始敞開胸懷和姊姊說話。

後來姊姊上高中，身邊總有不少人追求。她教我功課，我則幫她寫情書。大學重考那天，我重感冒引發中耳炎，聽不到考場的鐘聲，姊姊不僅陪我到醫院掛急診打點滴，還每一節牽著我進考場考試。等我考上大學，姊姊為了讓我無後顧之憂，還工作賺錢，寄生活費給我。

姊帶來歡笑和愛 我為她的痛忙碌

姊姊也是家裡的潤滑劑。因爸爸個性嚴謹，我總是急欲擺脫爸爸給我的框架，而鬧得不愉快。

姊姊很會說故事，又會演戲，總是對我使使眼色，然後把我迷糊的趣事和家裡大大小小的事，向爸爸稟告。板著臉孔的爸爸聽著，還會噗哧笑出聲來。直到爸爸過世，才知道平日嘰哩呱啦的姊姊，讓嚴謹得不知如何和孩子親近的爸爸，享有難得的親情。

把愛和歡笑帶給家人的姊姊，人生際遇很坎坷。她結婚不久，先生就發現肝硬化。姊姊白天教書，晚上教作文，四處掙錢幫先生求醫，無奈還是惡化為肝癌，英年早逝。

三十歲就守寡的姊姊，育有一子，從此變得鬱鬱寡歡。我拙於言詞，不知如何安慰在黑夜中默默哭泣的姊姊，只好奉媽媽之命，偷偷拿姊姊的八字去算命。沒想到，算命先生掐指一算，竟說：「別擔心，妳姊姊的命，是『枯木也會開花』那種命。」

為了讓姊姊早日走出喪夫之痛，我開始連絡姊姊昔日的好友，用親情和友情的力量，幫助姊姊淡忘受傷的記憶，重拾昔日的笑顏。

姊姊在生命的低潮，在好友的教會聽到一首詩歌：「主耶穌是復活的主，挪開咒詛和羞辱……」她聽了不禁感動落淚，也因此認識教會的牧師，接觸基督教的信仰。由於姊姊常會問些奇奇怪怪的問題，讓教會的牧師覺得必須親自出馬，才能讓這個女孩的靈魂得到救贖。

因此，教會的牧師常常到姊姊任教的小學傳教，由於姊姊白天教書，晚上還要照顧孩子，總是累得一邊聽一邊打瞌睡。有時一覺醒來，竟發現牧師在旁邊靜靜地守候。

這個牧師，用宗教的愛與包容，使姊姊受傷的心靈得以釋放，也贏得姊姊的愛情和姊姊兒子的信賴，成為我後來的姊夫。

姊從苦難中躍起 我說兒時她妙喻

幸福的婚姻過了幾年，我發現姊姊的兒子愈來愈像姊夫。

姊姊成為牧師娘後，散放而來的愛和歡笑，感動無數朋友和家人。沒想到，姊姊卻在一次檢查中，發現罹癌第一期。

我從台北趕回南部，望著動過手術，蒼白虛弱的姊姊，不禁淚如雨下。我不是基督徒，卻想問上帝：「姊姊這麼善良，為甚麼要給她這麼多的磨難？」姊姊緊緊握著我的手說：「別擔心，我相信上帝自有祂的安排。」

我想，一個再怎麼勇敢的人，面臨死亡，也會脆弱得不堪一擊。但是我的姊姊，卻在一次又一次的苦難中，展現她的生命力。她手術過後，沒多久又在人群中展開笑顏，顯得生氣勃勃。

現在姊姊身體健康，已沒有癌細胞。每次返鄉，我們姊妹總是躺在床上，無所不談。

有一次，姊姊居然問我：「小學考試，妳總是鬧肚子疼。是真的？還是假的？」「假的。」「噢……我早就懷疑了。」姊姊覷著眼看我，笑得好大聲。

我把過往的「情結」告訴姊姊，姊姊收斂起笑容，坐起身子：「妳在那場演講比賽超越我，找到自信。我不知怎麼表達當年的感受，應該是說，我們姊妹存在一種……」姊姊歪著頭想了一下，才迸出：「一種『超越的愛』！對，就是那種超越成敗、超越一切的感情。」

「也許，生命就是不斷的超越。」接著，姊姊和我聊起過往的曲折，不管歷經多少風雨，我們總是彼此的支柱。姊姊指著桌上的←糬，說：「我怕媽媽為我擔心，但媽媽卻說，我的生命像←糬，很柔軟，但折不斷。」

我看著姊姊閃閃發亮的眼眸，想想，這就是我的姊姊，即使成為枯木，也會超越苦難，想辦法開出自己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