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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盧安達飯店與魔鬼握手 Part 3 : 當傷害成為一種習慣
2007/01/05 11:22:34瀏覽955|回應0|推薦8

本文作者為老嫗,將寫一系列有關盧安達事件的文章,該一系文章是目前中文網路寫該事件最詳細的文章,特得其同意在此轉載。

https://city.udn.com/v1/city/forum/article.jsp?aid=2024416&tpno=0&no=51800&cate_no=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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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盧安達飯店與魔鬼握手 Part 3 : 當傷害成為一種習慣      老嫗

因為急著要利用新年假期把盧安達的故事寫完 (對,一貧如洗的宅女沒有參加任何PARTY、聚會、跨年),昨天全神貫注一口氣寫了六千多個字。晚上一點多,老嫗終於帶著愉悅的心情去找周爺爺磕牙。晤寐間,一陣陣男女爭吵的喧嘩劃破沉睡的夜晚,不過老人家都活到這把年紀了哪還會對這檔事大驚小怪?翻個身把自己埋在枕頭下又往周爺爺家踱去。可是那爭執聲仍奮勇不歇,穿過玻璃窗戶鑽進屋頂的縫隙爬過信箱從四面八方恣意橫流,電得我跳起來穿上長褲戴了眼鏡一把扭開門衝到公寓走廊。走廊裡已經站了一位隔壁的鄰居,我們兩個怒髮衝冠的傢伙組成一堵充滿敵意的牆,齊步朝肇事單位進攻。

經過一番折衝之後,我英勇的鄰居在我閃閃發亮的大眼注視之下把爭吵的女主角丟到我的公寓裡面,把男主角拖進他的公寓。按照他的說法:「你們兩個女生好好聊聊!」

老嫗耐性不佳,對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夜晚心理諮商師」頭銜非常感冒。我倒了兩杯果汁,還在思考如何處置這位棕髮美女的時候,她自己倒先打開話匣子。原來他們吵架的原因是男朋友不滿她老是檢查他的通聯紀錄,拆他的信件,查他行蹤,彷彿他身上綁條隱形的繩子,無論走到哪裡都離不開她的掌握範圍。

我倒抽一口氣:「那,你覺得這樣對嗎?」

「沒辦法啊,一定要這樣。不然我就會不安,誰知道我男人會去哪裡?我就是要佔據他的所有。我媽以前也是這樣啊!」

「那冒昧問一下,你媽媽的婚姻幸福嗎?」

「他們離婚了,而且我爸有家庭暴力的問題。」她遲疑一下:「其實我小時候確實覺得我媽太神經質,沒有必要一直去追行蹤嘛,反正爸爸都會回家。可是後來我爸還是背叛我媽。長大自己談戀愛之後,我就知道自己沒辦法克制那種焦慮。你根本就沒辦法不去想。」

我試探著問:「那你有想像過說,你都唸過大學了,可以做一個獨立自主的女人,因為自己很美麗很出色,不用像現在一樣死命抓住男友?」

「不行。我就是沒辦法不去想。而且憑什麼到手的男人要讓給別人?假如我不盯,不是便宜了其他女人?」

我勉強嗯了一聲。老嫗本來就不擅長言詞,念了幾年書的生涯訓練我習慣詰屈聱牙的辭彙,不知如何清楚表達「各人在成長和社會化的過程中將所有接觸的道德標準和行為習慣消化吸收,成為自己內在制約的一部分,而且從此習慣在這個框限裡面表達自我。但是經過有意識的努力,還是有可能突破框架而取得新視野」這樣的概念。

暈黃的客廳小燈陪著我倆沉默,天色微藍,把她的俏臉映得更加出色。真是個美女,加上大學學歷,原本可以成為意氣風發的氣質美女。成長過程的負面影響原本應該讓她能了解互相信任的美好,獲得更好的幸福。

天亮了,我把她送走,自己一頭栽回棉被裡。朦朧間突然想到,這意外的插曲倒幫我解決了一個難題:如何解釋盧安達在殖民政府離開之後的歷史迴旋,一路呼嘯直通悲劇的深淵?

比利時境內以三種文化為大宗:法語社區 (Wallon,瓦隆)、荷語社區 (Flemish,法蘭德斯)以及德語社區。長久以來一直是由瓦隆人口佔據統治階層。二戰之後,族群自主意識逐漸抬頭,Flemish也漸漸取得自治的權利。目前比利時是聯邦政府。

這和盧安達有什麼關係呢?

從二戰之後,許多來到盧安達的神父也是法蘭德斯裔。他們看到胡圖族的處境,雖然不至於同病相憐到一起喝酒澆愁,但至少也是心有戚戚焉。隨著比利時國內社會轉型,這些法蘭德斯裔神父把新的思想帶進盧安達。他們指著天空,用從前向盧安達人民點出上帝存在、一模一樣的姿勢,點出崇高而神聖的民主光輝 – 胡圖族,儘管似懂非懂,總有了新的期待。

許多胡圖族人也開始有機會接受正規教育,甚至出國深造。根據Romeo Dallaire將軍在Shake Hands with the Devil (與紀錄片同名)一書當中記載,他是自從到了盧安達執行任務以後才發現許多盧安達人是加拿大魁北克幾間法語大學的校友,甚至曾經參與魁北克獨立運動遊行。一直倍享社經優勢的圖西人當然怎麼會比胡圖人還落伍呢!儘管圖西精英群確實從殖民者那兒分得不少好處,部分熱血青年在世界潮流之下仍然昂首喚出「我們要自治!」的渴望。

但老嫗多疑的天蠍性格又忍不住發作,開始作出種種揣測:圖西族要的自治真的是平等共治嗎?還是圖西仍將佔據政經要津?如果是後者,用白話文來說就是踩在過去殖民政府撐腰所打下的基礎上,借用民族自治之名一腳把原本的贊助商踢回比利時,好讓自己可以整個吞下盧安達,繼續販賣胡圖族義務勞動獲得的木材和咖啡給外國商人,出入搭勞斯萊斯或賓士轎車,然後在天氣好的日子對著太陽抖腳喝下午茶。

比利時政府和天主教堂顯然也有這種小人之心的懷疑。他們在五○年代的運勢實在非常不順。聯合國接收了比利時殖民管理局,從此比利時政府背上就扛著龐大的壓力,非得所有殖民地盡快獨立不可。而這個時候部分圖西精英卻打開了門微笑恭請殖民者走路,無論動機是出於崇高的民主堅持還是只想藉這機會驅逐殖民者,都讓比利時政府氣得冒煙。

「忘恩負義的猴死囝仔!」比利時政府咬牙切齒的嘴臉肯定十分可觀。

怎麼辦?焦頭爛額的比利時政府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一個完全沒有創意可言的方法:改成照顧過去一直被他們忽略、奴役的胡圖族。

沒創意的可不只是比利時政府。一九五九年,胡圖族的激進知識青年發表一份「胡圖宣言」(Hutu Manifesto),原本應該是一份大家屏息期待、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自由民主宣言,內容卻基本上沿用歐洲殖民者所帶來的Hamite Hypothesis – 諾老醉酒事件所衍生出的學說 (歐美國家用來辯護剝削非洲的正當性),也從殖民者那裡學會為自己的利益詮釋歷史。宣言首先說,圖西族是外來種族來統治盧安達,盧安達其實應是一個胡圖民族國家。這段公告徹底忽視圖西人在殖民者來之前便是盧安達的一份子,與大家相濡以沫的事實。接下來的宣言會讓任何一位大學政治學教授痛哭流涕,直接把起草人丟進死當名單:拒絕廢除種族識別証,因為胡圖族佔人口比例最高,少數應該服從多數。如果廢除識別証,那麼我們看不到確實數據,就沒辦法貫徹少數服從多數的理念了。這段宣言最大的漏洞是把族群和政治立場直接畫上等號,好像某一族群的人民生下來就非支持特定黨派不可,完全忽略人民獨立理性思考的空間。

所以,過去五十年來飽受識別証之苦的胡圖人竟然反對廢除識別証,因為Hamite Hypothesis 而慘遭欺壓的弱勢族群竟然全盤擁抱Hamite Hypothesis。政壇沒有創新的思想以達成人民和平共治的目的,只有不同族群搶著在舊有的系統裡展開一場激烈肉搏,看誰可以奪得統治階層的金杖,成為下一任吃香喝辣的壓迫者

「啊—!」我讀到這裡,只能一聲驚嘆,寒毛直豎。

就當新鮮的思潮灌入盧安達,政情風起雲湧之際,國外留學回來的盧安達精英 – 胡圖和圖西兩族 – 都選擇忽略民主制度內自由、平等的精神,親手厄死和平的嫩芽。當然,如果有會讀中文的盧安達朋友,可能會說我這種批評是事後諸葛。當時是有許多溫和派的意見,但是在一個社會急速轉變、革命蠢蠢欲動的時代,誰想要聽溫和派溫吞吞的意見?

如果不夠激進就無法取悅人民,不能吸引目光你這個政客就可以打包袱回家吃自己了。激進派政客的口號喊得很大聲,為了掩飾自己對民主自治的一知半解。

於是真正的種族戰爭開始了。

一九五九年,一個激進派的胡圖族地方領袖被人拖出家門圍毆。打人的兇手是一群圖西族激進份子。在這位先生慘遭海扁後的二十四小時,報復的火焰瞬間席捲整個盧安達。胡圖族組織起來,一聲口哨下四處殺人放火,洗劫圖西族民宅。比利時派駐盧安達的將軍Guy Logiest則是這部驚悚動作片最忠實的觀眾,連本人都跳下去自導自演。在他的指令之下,維持秩序的比利時軍隊手插口袋,吹著口哨欣賞圖西族住宅竄起的火光,任憑他們被劫掠被謀殺。接下來,Logiest將軍發動政變,廢掉國王,把從前的圖西地方領袖全部像紙團一樣搓成一堆以後丟掉,改任用胡圖族擔任公職。年中,比利時殖民政府舉辦盧安達地方選舉,胡圖激進份子駐紮在投票所,對每個投票人虎視眈眈,所以胡圖候選人贏得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高層職位。

於是,Logiest將軍摸摸肚皮,滿足的宣布:「好啦,我的任務圓滿達成。革命結束,你們獲得民主了!」在他拍拍屁股回比利時的同時,盧安達已有超過兩萬名以上圖西人流離失所,大批難民潮湧進鄰近的烏干達 (Uganda)、蒲隆地 (Burundi, 今日的剛果 Congo)。而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胡圖領袖此時正快樂地下令逮捕圖西人,沒收他們的財產,組織民兵痛毆還來不及逃走的圖西人。

故事說到這裡,我們已經一步一步接近印象中的盧安達了,也就是電影「盧安達飯店」裡描繪的盧安達。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波爾先生 (V. S. Naipaul) 在作品中形容後殖民時代 (就是在殖民者走了以後) 的領導者往往是一群 “mimic man”,學著殖民者照樣畫葫蘆,既得利益者換了一批新人,新的民族自治背後還是繼續沿用舊的政經階級,舊的腐敗、舊的剝削、舊的歷史觀、舊的傲慢、舊的蒼白、舊的…

今早在我夢境中纏綿的問題又回來了:受過傷的人為何不會更加了解痛苦?為何他們選擇來到遍體鱗傷的原點,拿起武器成為下一個加害者,製造更多受傷的人?我的芳鄰原本可以成為美好的氣質美女,為何選擇承襲父母婚姻的不幸,繼續在嫉妒和猜忌中互相折磨?年輕又受過教育的她原本可以比父母那一代更進步,突破負面思考的框架,讓自己和伴侶都更幸福。但是她沒有。

盧安達人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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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快轉歷史:

盧安達共和政府成立,公開歧視圖西人。流亡國外的圖西人組成游擊隊,把自己叫做蟑螂,以表示打不死摔不爛的堅強意志,經常偷偷摸摸進攻邊境,只是沒有成功過,倒讓盧安達政府用更殘暴的手段報復在境內圖西人身上 (蟑螂之後被胡圖人拿來蔑稱圖西人)。第一任總統沒什麼重要政績,為了讓人民繼續支持他,便不斷打出族群牌,「延續革命的熱情」。他做大約十年就被自家的 Habyarimana 將軍幹掉。這位哈比先生自己宣布擔任總統,開始盧安達第二共和。

哈比總統就職之後宣布不可以傷害圖西人,但是圖西人的政經地位還是明顯受到歧視,教育、工作機會仍被大幅限制。但是哈比總統的政績仍然蒼白,幾年後,為了鞏固一黨獨大的地位,他開始玩起族群牌。總有幾年,圖西人斷斷續續被拖走,被謀害,被迫逃離家園或到總統控制不到的南盧安達。哈比總統算是宣傳的專家,他旗下的報紙、收音機除了娛樂和洗腦功能之外還負責散播仇恨,收音機流出的流行旋律配合仇恨圖西歌詞,變成大街小巷都可上口的「K歌」。

接下來的事情,各位都可在「盧安達飯店」電影以及相關資訊網站中看到 (GOOGLE關鍵字:盧安達)。我不忍心也不願意用自己的文字去描述那些場景。

( 時事評論國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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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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