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亞倫‧圖靈的百歲冥誕。

亞倫‧圖靈，Alan Mathison Turing，是個活在20世紀中葉前的英國人。不要說你我都來不及認識他，只怕這個世界有絕大多數的人都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儘管我們普遍都受惠於他。

這麼說吧，倘若沒有亞倫‧圖靈的奉獻，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至少要晚上三年；如果沒有亞倫‧圖靈的貢獻，電腦或者有機會發明，但可能會拖上很多年，沒準遙遙無期也說不定。

亞倫‧圖靈是上世紀第一個向科學界提問「機器會不會思考」的電腦天才，稱他是當代電腦之父，也實不為過。但我們都熟悉比爾‧蓋茲，對賈伯斯的大名如雷貫耳，獨獨對於這位生在英國、開發人工智慧的先驅，卻是不知其人也。

亞倫‧圖靈，個子不高，原來不胖，後來變得臃腫。他的頭髮左分，永遠梳得整齊，油光水滑。他濃眉細眼，鼻梁挺直，嘴唇上蓄著一撮短髭。他很愛乾淨，恆是一套剪裁合宜的西裝上身。對了，亞倫‧圖靈，就是那種你在福爾摩斯電影中經常看見的英國紳士。

如果你讀過英國間諜小說大師約翰‧勒卡雷的《鍋匠‧裁縫‧士兵‧間諜》，一定會知道我在說什麼。沒錯，書中的主人翁喬治‧史邁利的外貌，很可能就是以亞倫‧圖靈為典範在打造的。

1954年，亞倫‧圖靈死了，孤獨的死在他自己家中的起居室，陪伴著他的，是床下一顆吃了好幾口的蘋果。等到鄰居聞到惡臭，警覺情況不對時，那顆蘋果的果肉早已發霉腐爛，正如同亞倫‧圖靈生前最後幾年的歲月，他活得像顆人人厭憎的爛蘋果。

當地的警察很快的趕來亞倫‧圖靈的家裏，卻宛如一陣旋風般的迅急離去。隨後鄰居傳言，幾個政府官員也來了，但都逗留沒多久。他們只知道亞倫‧圖靈的家裏，現在真個是家徒四壁了，簡直像被搶劫一空。

治安當局的調查報告很快就見諸於媒體了，亞倫‧圖靈顯然死於「氰化物中毒」，那顆吃剩一半的蘋果無疑是命案現場的證物。但警方沒有說明，亞倫‧圖靈究竟是自殺抑或他殺。

至於亞倫‧圖靈的母親則對著媒體喊冤，聲嘶力竭的咬定，他的兒子斷無可能自己走上絕路。

起初人們只是以為，或許這位以前在曼徹斯特大學教書的科學家，很可能死於一場化學實驗的意外。但問題在於亞倫‧圖靈並非化學教授，家裏也沒設有實驗室，凡曾造訪過的鄰居印象中，也沒看過大大小小的蒸餾管、冷凝管。

可官方這邊才擺出諱莫如深的態度，自然立刻引發媒體記者的好奇，但也不需要耗上多大的氣力去挖掘，報社的檔案記錄中就有。正是在兩年前，亞倫‧圖靈曾經怒氣沖沖的向警方報案，說是他家值錢的東西都被偷光了，竊賊應該是和他共同住在一起的「男姓友人」。

這事沒多久，媒體找到亞倫‧圖靈被治安人員逮捕的記錄，罪名是「明確無疑的性猥褻和性錯亂作為」。換句話說，這個原本極為再普通不過、個子矮小、外表毫不起眼的大學教授，竟然冒犯也觸犯了當時英國的清教徒社會和國家法律，亞倫‧圖靈是個罪無可恕的同性戀。

媒體報導了，在經過一連串的偵訊和訴訟後，亞倫‧圖靈「曾經主動」簽下切結書，願意接受化學治療的荷爾蒙注射，藉以矯正自己的性傾向。易言之，一場竊盜官司的結果，亞倫‧圖靈從財物的被偷，竟是淪為「社會公敵」，不但丟了大學的教職，還被「去勢」。

這一下，原本不曾見光、躲在社會各個角落的碎片開始逐一浮現了，有不少匿名的電話打到報社和電台去，為死去的亞倫‧圖靈打抱不平。他們聲稱，亞倫‧圖靈從來沒有危害過英國，不但沒有，他還是提前結束二次大戰的有功科學家，是拯救同盟國盟軍幾百萬個戰士生命的無名英雄。

所有的碎片從四面八方斷續湧來，但還是得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傳遞、篩濾，才開始逐一聚攏，逐片拼圖成形，民眾終於發現亞倫‧圖靈的完整圖像，英國政府基於國家利益，不惜犧牲多少在後方擔任情報工作的平民百姓。

亞倫‧圖靈是位數學天才，如果不是他的帶領下，在大戰期間日以繼夜的鑽研、破解納粹德國開發的「奇謎」密碼機，英美聯軍根本無法得知希特勒部署58個師軍團的德軍所在位置。

如果不是亞倫‧圖靈的解密之功，艾森豪的諾曼地登陸策畫，就不可能適時修正；所謂的「D日」，自然不會是1944年6月6日的這一天。

以後，就是你我所知道的歷史了。

可悲的是，大戰結束後，英國政府不但對亞倫‧圖靈用完就丟，還把一起在英格蘭東南區白金漢郡工作的情報工作同仁一併遣散，除了命令他們終生不可洩漏國家機密之外，更對他們極盡監視之能事。亞倫‧圖靈是不可靠的，所有和他一道參與解密和解讀分析德國情報的工作人員，都必須嚴密看管才行。

準此，抵抗納粹侵略，死於民主迫害，正是以亞倫‧圖靈為首這群愛國志士的淒涼下場。

所以，千萬不要以為間諜或情報人員的生活，都是多采多姿，絕對沒有這一回事。為了融入人們的生活中，他們不僅活得很孤單，還活得很卑微，親人不再是親人，朋友不再是朋友。終其一生，國家不會為之感激，政府更巴不得遺忘，到頭來他們只是一縷日光西斜下的稀薄影子。

亞倫，圖靈死後55年，也就是2009年9月，英國首相布朗在各方輿論的壓力，終於願意出面為這樁悲劇道歉了。他是如此致詞的：

「雖然圖靈先生的確受到當時司法機關控訴，我們畢竟不能讓時間倒流，不過他所接受的治療絕對不正當。我很高興有機會在此代表英國政府，對於他的遭遇表達深切的歉意。」

仍然絕口不提亞倫‧圖靈因為同性戀的去勢療法是否被迫，也絕口不提他死亡的真正原因，通篇更是不見這位當代電腦之父在二次大戰中的偉大犧牲和貢獻。

今年的亞倫‧圖靈，百年冥誕，依然含冤於九泉之下，顯見仍將含冤下個百年，直到永永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