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4日早上，我專程開車從桃園赴台北華山光點觀看《蘆葦之歌：慰安婦阿嬤光影紀實》。

「日本政府應該盡速道歉，在還有人健在，能夠原諒你們的時候」，阿嬤說。

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是啊！我心中震撼！日本政府道歉與否或許其次，重點是，假如無法在還來得及時道歉，那麼能夠原諒日本的人，將逐漸從歷史中凋零。當「原諒」隨著時光流逝而幻滅，日本政府將陷入一種無法被原諒、難以彌補的遺憾中，但他們卻不自知。

一直以來，日本政府始終不願承認二戰時期非人道的史實，包括南京大屠殺，以及強召東南亞無辜婦女成為慰安婦。於是，隨著時間過去，言語無法形容的冤屈逐漸被埋沒在時間巨輪之下，如同電影裡阿嬤們對日本政府的抗議：「去年過世了兩個，今年也走了兩個。剩下的慰安婦已經不多了。但卻等不到一句道歉」。

沒有煽情的血淚畫面，沒有刺激人心的迫害鏡頭，《蘆葦的聲音》卻並非刻意強調創傷，也並非譴責日本暴行，更沒有高聲疾呼慰安婦的歷史真實性。沒有照片，沒有數據，沒有煽情的淚水，這部電影並非蓄意挑起歷史傷痕與國仇家恨，而只是單純記錄慰安婦阿嬤透過團體分享療愈心靈的過程。

Alice Walker 小說《紫色姊妹花》(The Color Purple) 中，黑人女性受盡迫害。年輕而強壯的 Sophie 用蠻力對抗白人，對抗權威，甚至不惜動武，卻反被「以暴制暴」；女主角 Celie 被繼父性侵、被丈夫家暴，卻選擇用一種更富智慧的方式，面對不公義的父權：她「放下刀，拿起了針」。刀，象徵割裂、傷害。針，卻縫補破碎的布料，讓一切如「百衲衣」般重新融合為一體。

《蘆葦之歌》，同樣顯示出了這樣寬大的愛與包容。

影片裡的阿嬤被毀去了最珍貴的青春，卻在治療團體中，對著想像的日本人說：「我原諒你，放你自由」。復仇之火或許可以吞噬敵人，卻也同時反噬自己。人生充滿各種傷痛，內心即使千瘡百孔，卻依舊應該將眼光朝向明天。因為唯有將仇恨放下，才能把注意力轉移到生命的真正意義之上。而唯有面對陽光，黑暗才會被甩到身後。

在訪談過程中，一位阿嬤說，她不是個活在陰影下的人。要她悲觀，她不會，為了下一代，她要打拼，他要為未來打算。因為這樣的信念，所以慰安婦阿嬤們勇敢的活下去，踽踽蹣跚，卻步伐堅定。

其實，《蘆葦之歌》不算是一部「好看」的電影，因為它沒有太多劇情。然而，隨著阿嬤們團體療癒的過程，觀眾內心彷彿也得到了平靜。無奈與惆悵，自然難免，但除此之外，卻有著淡淡的會心一笑。公理、正義，有時都只是種「意氣之爭」，甚至最後，經常被炒作為民粹與激情，淪於巧言令色的口水。然而，這些阿嬤們回憶起過去，回憶起曾經最疼愛她們的親人，那種無以名狀的傷痛，卻只能「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當你看到阿嬤們擦著淚水，直說「不提了，一說就想哭」的時候，你會深切體會到，真正的公理，或許不在於日本政府甚麼實質的表示，而是一種理解、陪伴，一種對於她們所經歷的痛苦，深深的歉疚與心疼。

日本政府無視於歷史現實，固然可惡，而台灣許多政治人物的炒作、消費慰安婦議題，卻也可悲，甚至有些可恥。當報章雜誌喧嘩爭辯慰安婦是否「自願」之際，一群曾經身歷其境的阿嬤，默默流著淚，坐在歷史的背景中，逐漸被時光的洪流吞噬。

再深刻的苦痛，都將在時光中不斷被稀釋。「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蘆葦之歌》不是在告訴你慰安婦的歷史故事，而是紀錄了阿嬤們心靈療癒、共同扶持的過程。在這樣的過程中，他們的靈魂得以昇華。隨著紀錄片的時間推移，阿嬤們一個接著一個往生，所有的眼淚記憶，頓時一筆勾銷。在鏡頭前，她們留下的，不是仇恨，不是控訴。她們所留下的，是生命的堅毅與勇氣。

誠如這部電影的片名《蘆葦之歌》，聖經以賽亞書42:3說：「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他憑真實將公理傳開。他不灰心，也不喪膽，直到他在地上設立公理，海島都等候他的訓誨。」事實上，馬太福音12:20也說：「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等他施行公理，叫公理得勝。外邦人都要仰望他的名。」

她們不是在責怪，只是平靜地過著日子。

廖輝英的《油麻菜籽》紀錄了台灣女性的悲哀與堅毅。而管芒花也經常被拿來比喻堅強的台灣女性。如今，是蘆葦的歌聲。無論如何，經歷了那一切傷痛後，她們如蘆葦般看似柔弱，實則堅毅，勇敢活下來，並且用愛原諒。

傳道者書說「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或許，台灣也該重新思考，是否應該永遠活在傷痕與仇恨中？倘若日本走不出自我欺騙的迷霧，台灣至少應該展現寬恕的泱泱大度。寬恕，不是姑息，而是放眼未來。台灣不必為了日本的卑鄙而一般見識。因為，當我們專注開創未來之際，仇恨的過去，本該肅穆地被埋藏起來。百年之後，後世自有蓋棺論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