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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7/08 21:23:47瀏覽2332|回應15|推薦134 | |
我一直不清楚我父母是怎麼認識爺爺的?又是如何發展出如親人般的情感。我們剛搬到眷村的時候,幾乎每週日爺爺都會過來看我們,常常在晚飯後離去前,我會瞄到他偷塞錢給送他出去的父親。
幾乎每年過年前,爺爺都會陪我們去買新衣新鞋,小學一年級時他送我一個洋娃娃,我一直保留到現在,那是我小時候唯一的玩具。 也是一個快要過年前的一天,那是我小學五年級的寒假,半年一次的關餉又到了,照例又是爸爸幫不識字的爺爺處理退休俸的發放,爺爺把身分證和印章拿給父親,我好奇的把身分證拿來一看,大吃一驚!爺爺怎麼姓王,跟我們不同姓,而且身分證上的年齡登記竟然只比父親大十二歲,我感到很疑惑,雖說當年許多阿兵哥的年齡都是晚報,希望能晚點退伍,或是有些老兵對自己的年齡根本說不清楚,就由著戶政事務所的人員隨便寫。但是姓氏不同,這點就讓我感到震驚。於是我自己就編出一個情節來,爺爺可能是父親的舅舅或是表叔之類的,總之一定跟我們還是有關係的,這樣的自我安慰為這個事件解套。 父親在台灣曾透過同鄉會找到一個遠房的堂叔,分別在不同的部隊撤退到台灣來,我們也在年節時探望過他幾次,他在台灣也是單身一人。我們叫他小爺爺,區別我們「自己的」爺爺。搬到眷村以後,漸漸沒來往了,後來下落如何,不得而知?我們也沒問過父親。 又過了一陣子,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因為我發現爺爺身分證上的籍貫與我們不同,那感覺好像電視裡的情節,主角發現自己不是親生的那種窘狀與害怕,卻又怎麼樣都不願承認,或是說不願與現實妥協。這事一直悶在心裡多年,也沒有跟父母談。 我們對爺爺的情感依附與一般家庭的祖孫情無異,有一天,才唸小學二年的弟弟被媽媽罵了幾句,竟然負氣的騎著爺爺買給他的小腳踏車,一路從板橋騎到中和去找爺爺。我們實在太佩服弟弟的毅力了,那路途光是搭公車都要幾十分鐘。他是怎麼靠著那台腳踏車找到路的?而且到爺爺家沿路的墳墓堆,他怎麼都不怕?弟弟不見了,我們以為他在外頭野,也沒太在意,可是平常與他玩耍的那些小玩伴陸陸續續在黃昏回家時,我們才覺得事態嚴重,就在我和妹妹慌張恐怕會挨媽媽的罵的時候,爺爺搭計程車帶弟弟回來了,計程車後車箱裡放著弟弟的腳踏車。看見爺爺來了,誰還有精神再去罵弟弟,歡歡喜喜的把爺爺迎進門去好好的吃頓晚飯。 自從我們搬到眷村來,我也多次搭公車去找爺爺,小學三年級時曾出了一次糗,當時我帶著4歲的弟弟以及一年級的妹妹搭公車,結果我們一上公車就睡著了,一直坐到總站,車掌小姐叫醒我們,問我們怎麼不下車,我大吃一驚這是那兒啊!不過我雖吃驚卻一點也不害怕,知道往回搭就好,司機與車掌沒再收我們的車錢,我們坐回去的路上緊盯著窗外,就怕又睡著。 我上國中以後,終日埋首教課書裡死啃著,與爺爺的互動漸少,不過仍有幾次帶著弟妹們去找爺爺,爺爺會簡單的下碗麵給我們當中餐,而弟妹們挑嘴總是剩在那兒,就見爺爺把剩下的食物倒在他自己的碗裡,稀哩呼嚕的吃掉。我站在一旁看著爺爺吃那些爛呼呼的殘羹,心裡很不忍。這樣的情境與真實的祖孫情有何兩樣。有時候,妹妹非要把爺爺往我們家拖,就在原地嚎哭耍賴,爺爺終究敵不過妹妹的眼淚而跟隨我們回家。 爺爺對我們生活的影響層面之大,跟我們的父母差不多了,他給我的壓歲錢是我買參考書、小說,以及看電影的資源,而他對我們的意義是豐富了我們的生活,使我們對年節產生嚮往,有他過年才有氣氛,有他過節的習俗才能到位,爺爺離世後,年節對我們不再有意義,也沒有任何期待的心情。 我們從來都不覺得爺爺有一天會離我們而去,他看起來是那麼的硬朗,直到我國三快要聯考的時候,考前衝刺對於周圍的人事物早就到了視而不見的地步了,爺爺那段時日來我們家,常常是孤伶伶的一人坐在客廳,大妹有時忙功課,有時去找同學,弟弟與小妹早就過了小跟班的心境而寧願與鄰居遊玩,爸媽在張羅吃食,呆坐許久的爺爺有時候竟然不聲不響地就離開了,等我從書桌前起身想去招呼時,他已不見人影了,讓我好懊悔、好歉疚。那年夏天,他常常在我讀書讀到一半時突然跑來,然後問我一些問題,例如他的身分證在不在我們家,存摺跟印章不見了,他到處找不著,我趕緊翻開五斗櫃幫他尋找,所有的東西都在抽屜裡,他看了才放心,然後他又把他的金塊拿給我,說是他怕放在他那兒會有人偷,這些金塊以後是要讓我出國唸書用的。這樣的事反覆幾次後,我開始擔心爺爺的記憶力退化,可能會帶來生活上的不便,他又獨居,使我心裡很不安。但很快的,我的心思又回到課本上了。 我考上高中以後,假日似乎可以多勻出點時間來陪伴爺爺,可是他常常好不容易來了,卻又說忘了餵狗、餵鳥,最後又匆匆離去。我們跟爺爺相處的歲月裡,他都不願在我們家過夜,只有兩次例外,一次是我高一那年的除夕夜,弟弟檔在門口不讓走,但是天亮時,他還是偷跑回去餵鳥,再回頭過來一起吃中飯。一次是高一的端午節,因為他養的鳥死了,而小狗被隔壁的老廣偷去吃掉了。 在我高一下學期時,爺爺的糊塗已經到了讓人緊繃的地步了,爸媽甚至已經思考要把他接過來同住了。端午節那天,我們等他等到過了中午還不見人影,後來,一位鄰居帶他過來,說是在隔壁眷村看到爺爺在那兒繞來繞去,彷彿迷路了一樣,我們聽了心裡一沉,他來這裡十年了耶。又看到爺爺頭上有血痕、傷口,問他怎麼了?他只說被幾個小混混打傷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我們估計他一定是拾荒的時候誤闖甚麼禁地,讓人當成賊了,或是拾荒也有地盤之爭,他哪懂這些呢?邊吃飯他又邊說社區積欠他好久的垃圾處理費沒給,我們都知道一定是他自己不記得了。當天晚上說甚麼我們也不准他離開,弟弟拖著他去洗澡,爺爺好一陣子身上都有臭味,不知多久沒洗澡了,換下來的衣服刷洗好多遍才能洗淨。 隔天放學我回到家中,看見隔壁媽媽跟我說爐子上的稀飯她已煮好了,菜也洗乾淨了,我對這個舉動感到疑惑,問她爸媽呢?她說都在醫院,爺爺中風了,順便指著後門外的一灘血跡,爺爺在那兒摔倒,然後昏過去。我聽完之後,腦子有好長一段時間無法運作,鄰居媽媽甚麼時候從我身旁離開我都不知道!是了!怪不得爺爺的記憶力退化,原來是血壓高、老化、退化,我們怎麼都沒察覺,他那麼瘦,又總是在勞動,怎麼會去想到他的血壓!一定是他改變了飲酒的種類,以前他喝米酒、紅露酒、桂圓酒,即使是高粱也不會喝太多,後來在電視上看了保力達B的廣告,就改喝了,他對廣告都深信不疑,他這輩子個性憨厚甚麼都相信。而他認為藥酒對身體好,在量的部分就不懂得拿捏,一喝就是半瓶子,而我們總是討好他,張羅他喜歡的吃食。竟然是害了他。 睡前父親一人回來,留下母親在醫院照顧爺爺。隔兩天是週日,我帶了弟妹們去榮總探望爺爺,在急診室裡找到了爺爺,看到爺爺躺在病床上,用右手梳理他的鬍子,母親去借指甲刀來幫爺爺剪指甲,免得爺爺傷到自己。爺爺看到我們很開心,很想掙扎坐起來卻沒辦法,他感到洩氣。母親偷偷告訴我們,爺爺不太肯打針,只靠右手掙扎,都能讓兩三個醫護人員招架不住,只好綑綁他。而他們發現母親不是爺爺的真正親人之後,竟然把爺爺丟在急診室,不願安排病房,甚至不治療。原本爺爺送板橋附近的診所,醫生搶救後,爺爺還可以坐起來,只是身體不靈活,當地醫生評估爺爺的情況不是最嚴重的腦中風,建議送榮總開刀取出血塊,治癒力很高,而且爺爺的身分去榮總不需花錢。可是送來幾天了,卻是任其自生自滅,情況越來越不好。甚至院方還想把爺爺送到榮民之家。 隔幾天母親回來拿換洗衣物,請了臨時看護照顧爺爺,結果母親才一離開,榮總就準備把爺爺送往榮民之家,好心的看護馬上打電話通知我們,母親又急奔到醫院,陪著爺爺去榮民之家。當晚母親從蘇澳的榮民之家來電,告訴我們那裏的病房簡陋得要命,上頭竟是石棉瓦,白天熱的半死,她擔心爺爺在那兒撐不住,想把爺爺帶回來。母親在那週週五回來與父親商量,並且隔天週六下午預計要帶弟弟去探望爺爺,因為爺爺嚷著要看弟弟。可是中午我放學回家時,正巧聽到母親接電話的驚呼聲,爺爺過世了! 母親很難過,她非常自責,她只離開一天不到,就發生這種事,爺爺走的時候,是那麼孤單,我們都沒隨侍在側!母親埋怨榮總草菅人命,明明可以救活卻不救,任由爺爺可能二度、三度中風,也怨榮民之家的簡陋醫療,更氣爺爺病危沒有通知我們,竟然在斷氣後才知會我們,讓我們留下一輩子的遺憾。 我一聽到消息,就跑到妹妹就讀的國中去通知她,那個時候,週六還要上半天課,而A段班下午是要留下來考試的,通知完我就立刻回家了,路上遇到一路哭著回家的弟弟,弟弟可能是在回家的路上,順道去父親工作的地點而知道了這個噩耗。我回家時,母親不知何時已經通知了葬儀社,不久,葬儀社開著廂型車來,我也顧不得兩天後的期末考,隨母親去接回爺爺。 許多事情都不是我們能預料的,平常看起來那麼硬朗的爺爺,竟然一瞬間就離我們而去,而我們要去接他,竟然因為是週六不辦公,沒有醫生可以簽發死亡證明,我和母親趕到蘇澳已是晚飯過後,醫院的工友很無奈的告訴我們。那為什麼不先開好證明等著呢?為什麼這些醫療單位這麼冷血,完全無法體諒痛失親人的心情,難道要我們等到週一嗎?後來,好心的工友(也是榮民)聯絡了一位醫生隔天一早來開立死亡證明書,而我跟母親只好去住舅舅家,葬儀社的人員去住飯店。 我在舅舅家一夜無法闔眼,我一口食物都無法下嚥,那個暑假我暴瘦五公斤。我一晚上都在回想過往,我想著月初時才幫爺爺過七十歲生日(其實我們都認為爺爺不只這個歲數,我是按著身分證上所載。),從小都是爺爺幫我們過生日,而我們從未幫他過過生日,於是我提議慶祝這樣的大壽。爺爺走後,母親有些迷信的跟我說,許多老人家如果平日沒有作壽的習慣,突然間過一個大生日,會驚動一些牛鬼蛇神,爺爺就是這樣被帶走的,我聽了越發的難過。那是我害的嗎?我又回想著從小到大,爺爺給我的東西有許多都是他撿來的,但我都很珍惜,一點也不覺得丟臉。這些物品包括書桌、裝小玩物的小木盒,甚至還有一些舊衣服,只是這些衣物會被父親偷偷丟掉。爺爺一輩子省吃儉用,對我們卻是毫不吝嗇,一個下雨的冷天,母親從爺爺那兒過來,帶著一包爺爺買給我們的拖鞋,還有一盒高麗參,一盒要八百塊錢,爺爺管理社區垃圾工作,一個月才兩千五百塊錢,到他死前都沒調整過,這是我後來覺得氣憤的地方,那個社區太欺負人了,外頭的薪水早就是數倍的漲了。母親當時拿到那兩袋東西都想哭了。尤其又看到爺爺身上的雨水。 隔天一早,我們辭別了舅舅就趕往太平間迎回爺爺,我坐在駕駛座旁,葬儀社的另一名人員與母親分別坐在爺爺兩旁,我頻頻回頭看著爺爺的遺體,他全身包著白床單,一雙腳板露在外頭,我望著那雙腳,曾經步伐那麼飛快,曾經帶著我到處吃香的喝辣的,那雙腳曾經走遍大江南北,剿匪、抗戰!此時,我突然發現我對爺爺好不熟悉,他老家有甚麼人我全不知道,我曾經試著問過,他只輕描淡寫的說:全都變成共產黨了!別提了!是啊!他們那樣的老兵,漢賊不兩立,會對他自己的軍隊、黨、國家忠誠。他不願再談仍在「匪區」的家人。我也遺憾我從未與爺爺合照過。 往事歷歷,就像倒帶機一樣,一幕幕在眼前。 回到家中,母親竟然病倒,甚至一度需要氧氣急救,還住院了一段時間,結果喪事竟然都是我和妹妹在處理。包括在爺爺的住處設靈堂,陪師父到殯儀館停屍間誦經,做七的法事祭拜等等。 我在爺爺住處的飯廳整理出一處位置放置靈位與照片,飯廳不知何時堆放了好多廢紙,他的同袍室友說是爺爺一直沒拿出去賣掉,要等漲價,爺爺已經行為異常好一段時日了,甚至夜裡突然尿急,站在床邊就直接撒尿了。我聽了不免悲從中來!更難過自己的粗心大意。望著爺爺臥房牆上掛著兩張獎狀,有蔣委員長的名字,敘述著在中緬邊境殺日本人的英勇事蹟。那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榮耀。當時不知我是怎麼了?竟然沒把那兩張獎狀帶走,心想不急,仍有機會。可是當我們辦完喪事,母親竟一病不起,拖了一兩年,我終於見識到甚麼叫做病來如山倒、病後如抽絲!父親等母親狀況稍微好轉,才想到要去爺爺那兒去整理遺物,可惜太遲了,所有的東西都被丟光了,包括那兩張獎狀,房子也整修過了,爺爺過世後,產權當然是他的室友了,因為房子原本就是他們合買的。我們竟然沒能留下一件爺爺的遺物。 爺爺過世後,我因思念爺爺過度而夜夜失眠,也常常夢見爺爺,最常夢見的場景就是喪禮時,他躺在棺木裡,嘴巴張得大大的,好像想跟我們說話,又好像想吸氣!有時候又夢見棺木移到家裡的屋簷下,他躺在那兒,卻能常常起身跟我們說話,還跟我們說他的病好了,能動了。也許他在另一個世界裡,真的可以活動自如。又能健步如飛了。而我在前幾年竟然又夢見爺爺以及那個長滿紫色牽牛花的黃土房子,屋外站在一個綁著麻花辮的楞丫頭在等爺爺一起吃晚飯。 別忘了先看~我爺爺(上) http://blog.udn.com/fudi63/66006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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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