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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本質的孤獨(1)
2010/04/12 14:21:16瀏覽1012|回應0|推薦7
  生命本質的孤獨     蔣勳   ~  文章欣賞 

     生命本質的孤獨

儒家的群體文化避談死亡一如避談孤獨,一直影響到我母親那一代臘月不談「死」或諧音字的禁忌。

即使不是臘月,我們也會用各種字來代替「死」,而不直接說出這個字,我們太害怕這個字,它明明是真實的終結,

但我們還是會用其他的字代替:去世、過世、西歸、仙遊、升天……都是美化「死」的字辭。

死亡是生命本質的孤獨,無法克服的宿命。

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說過,人從出生那一刻起,就開始走向死亡

他有一篇很精采的小說〈牆〉,寫人在面對死亡時的反應。他一直在探討死亡,死亡是這麼真實。

莊子也談死亡,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凝視一個骷髏,最後他就枕著骷髏睡覺。睡著之後,骷髏就會對他說話,告訴他當年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是莊子迷人的地方,他會與死亡對話。

相反地,孔子好不容易有個特立獨行的學生,問他死亡是什麼?馬上就挨罵了:「未知生,焉知死」,

可是,怎麼可能不問死亡呢?

死亡是生命裡如此重要的事情,一個文化如果迴避了死亡,其實是蠻軟弱了。

儒家文化固然有樂觀、積極、奮進的一面,但是我覺得儒家文化最大的致命傷,就是始終不敢正視死亡。

儒家談死亡非得拉到一個很大的課題上,如「捨生取義」、「殺生成仁」,唯有如此死亡才有意義。

所以我們自小接受的訓練就是要用這樣的方式死亡,可是人的一生有多少次這種機會?

  小時候我總是認為,如果看到有人溺水,就要不加思索地跳下去救他,不管自己會不會游泳,如果不幸溺死了,人們會為我立一個銅像,題上「捨生取義」。

一個很偉大的哲學最後變成一個很荒謬的教條。

  如果在生命最危急的情況下,對其感到不忍、悲憫而去救助,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絕對是人性價值中最驚人的部分。

但是,如果是為了要「成仁」而「殺生」,就變成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了。

就好比,如果我背上沒有「精忠報國」這四個字,我是不是就不用去報國了?

  孤獨與倫理規範

  忠、孝究竟是什麼?當我們在談孤獨感時,就必須重新思考這些我們以為已經很熟悉的倫理規範。

文化的成熟,來自於多面向的觀察,而不是單向的論斷;儒家文化有其偉大之處,孔子的哲學也非常了不起,但當一個思想獨大之後,缺乏牽制和平衡,就會發生許多問題。

檢視這些問題並非去否認問題,不能說「今日儒家文化已經式微了」,我們最底層的價值觀、倫理觀以及語言模式,在本質上都還是受儒家的影響,

而這裡所說的「儒家」早已跳脫哲學的範疇,而是一種生活態度,就像我習慣在校園發現問題時,立刻以系主任的職權去維護學生,這也是「儒家」,為什麼我不讓它成為一個議題,公開討論?

在我們的社會中缺乏議題,包括情慾都可以成為一個議題。

  從法國回來後,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私立大學任職,是校內十三位一級主管之一,當時學生如果要記大過,就必須開會,由十三位主管都同意簽字後才能通過。

這件事通常是由訓導單位決定,到會議上只是做最後的確認,不會有太大的爭議。

我第一年參加時看到一個案例,那是一九七七年發生的事,一個南部學生到北部讀書,在外租屋;房東寫了一封信給學校,說這個學生素行不良,趁他不在時勾引他的老婆,學校就以此為罪狀,要學生退學。

我覺得應該要了解背後的因由,當下不願意簽字,當我提出看法時,聽到旁邊有個聲音說:「蔣先生畢竟是從法國回來的,性觀念比較開放。」

聽了,我嚇一跳,我還沒來得及說明,就已經被判定了。

  不管是這個案例或是前面提到的自我反省,其實都是不自覺地受到群體文化的影響,許多事情都變成了「想當然耳」,即使事後發現不是如此,也不會有人去回想為什麼當初會「想當然耳」?

孤獨感的探討一定要回到自身,因為孤獨感是一種道德意識,非得以檢察自身為起點。

群體的道德意識往往會變成對他人的指責,在西方,道德觀已經回歸到個體的自我檢視,對他人的批判不叫道德,對自己行為的反省才是。

  蘇格拉底被判處死刑時,學生要他逃走,他在服刑和逃跑之間,選擇了飲下毒堇汁而死,因為他認為他的死刑是經過民主的投票,他必須遵守這樣子的道德意識,接受這樣子的結局。這才是道德,非如今日社會中,從上至下,不管是政治人物或市井小民,都在振振有辭地指著別人罵:不道德!

  我相信,有一天,孤獨感會幫助我們重新回過頭來檢視道德意識,當其時道德情操才會萌芽。

就像阮籍不在母親喪禮上哭,讓所有的人說他不孝,而看到他吐血的只有一個朋友,便把這件事寫在《世說新語》。

他不是沒有道德,而是他不想讓道德情操變成一種表演。

  當道德變成一種表演,就是作假,就會變成各種形態的演出,就會讓最沒有道德的人變成最有道德的人,語言和行為開始分離。

  對生命的懷疑

  我出版過一些書,談了美學、談過詩,寫了一些小說和散文,我想我最終的著作應該是一本懺悔錄。

我相信,最好的文學是一本最誠實的自傳,目前我還沒有勇氣把它寫出來,但已經在醞釀,我也知道這會是我最重要的功課。

我是要跳回去做一個和稀泥的人,去掩飾跳牆、記過的事件,還是要做阮籍或嵇康?

  這就是我的選擇了。

  我想,台灣應該是一個可以有距離的去對抗儒家文化傳統的地方,奈何我們既隔離在外,卻又以儒家正統文化自居,因為我們認為對岸破壞了儒家傳統,所以我們必須去承接,事實上我們所背負的包袱比對岸更重。

所以我到上海時便發現,大陸在改革開放後,孤獨感一下子就跑出來了,特立獨行的個人也出現了……好像,台灣要發動在內心深層處的孤獨感革命更難了……

  家庭、倫理的束縛之巨大,遠超於我們的想像。

包括我自己,儘管說得冠冕堂皇,只要在八十四歲的媽媽面前,我又變回了小孩子,哪敢談什麼自我?談什麼情慾孤獨?她照樣站在門口和鄰居聊我小時候尿床的糗事,講得我無地自容,她只是若無其事地說:「這有什麼不能說的?」

  其實,我母親和許多母親一樣,手上一直握有一把剪刀,專門剪孩子的頭髮,比中學時代教官手中那一把更厲害,這一把看不見的剪刀叫做「愛」或是「關心」。因為這把剪刀,母親成為我走向孤獨的最後一道關卡。

  在我們的文化中,以「愛」、「關心」或是「孝」之名,其所做的任何決定都是對的,不允許相對的討論、懷疑——而沒有懷疑就無法萌生孤獨感,因為孤獨感就是生命對生命本身採取懷疑的態度。

  我們活著真的有價值嗎?我不敢說。

我也不敢說殺生一定成仁,捨身一定取義,魯迅寫的秋瑾殺生、捨身之後,其鮮血只是沾染了一顆饅頭,讓一個得肺癆的小孩食用,她甚至救不了他。這個了不起的文學家顛覆了儒家成仁、取義的觀念。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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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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