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讀書人》一卷七期，1978年7月號

作者：章杰（科普作家）

為了申請國科會的專案，王助教已經忙了整整三天了。研究計劃寫了又寫，老闆就是不滿意。老闆的意思是，文獻要多，內容要和癌症研究扯上關係。

本來擬個計劃列上三、四十條文獻不是難事，但老闆自從拿到博士學位後，已二十幾年沒做研究，他交給王助教的資料只有一份博士論文抽印本。

「這是我二十八歲時做的。」老闆濃眉一揚：「二十八歲得博士你以為早是不是？其實已經不早了。要不是服兵役，我二十六歲就可以拿到。」

王助教靜靜地聽，一句話不說。類似的話老闆說過多次，他說上句的時候，王助教早已知道他下句要說的。老闆見王助教沒反應，覺得沒趣，指指他那篇獨一無二的論文說：

「順著這個做，一定可以做出名堂。當年我回國後，一直從事行政工作，現在又到國科會服務，把研究擱下了，要是不擱下的話，現在該……」老闆自我解嘲地攤攤手，打個哈哈，「你們年輕人應該好好幹！好好幹！不要像我，時間再也拾不回來了。」

王助教接過老版的抽印本，逕自來到圖書館。老闆的題目真冷門，翻了歷年的BA（生物科學摘要），除了老闆那篇，再也沒人做過。王助教又查QI（累計索引），同樣一無所穫。

第二天，王助教把查資料的經過告訴老闆。老闆聽了眉頭愈皺愈緊，沒等王助教把話說完，就擺擺手叫他不必再說下去。

「你們年輕人就是怕難，」老闆年紀不是很大，但說起話來老氣橫秋：「這是對你的考驗，如果你不能完成，就表示你不堪造就。」

王助教默不作聲，他跟老闆一年，知道老闆的脾氣。他說你的時候，你不能申辯，否則會說你不知尊師重道。老闆說一句，王助教點一下頭。老闆說完，王助教仍然站在一旁默不出聲。

「再去查！」老闆的臉色緩和了些：「今天我到國科會開會，查好了打個電話給我。」

王助教又到了圖書館，東翻翻西翻翻，查了半天還是沒頭緒，最後想起來，老闆說要和癌症研究扯上關係，何不倒過來從癌症上去查查？查了一個下午，才查到一些勉強扯得上關係的。王助教把各篇的摘要大略看了一下，雖然關係很遠、很遠，但在沒有別的的情況下，只有複印下來應卯了。

王助教根據查到的資料和老闆的那篇論文，草擬了一個勉強可以自圓其說的計劃。王助教常寫短篇小說，很有說故事的能力，一篇計劃寫得頭頭是道。文獻方面，大多是抄自幾篇論文所附的文獻，足足抄了四十幾條。

第二天老闆到校後，王助教雙手呈上。老闆先看文獻，見有四十多條，連連點頭。數完條數，再看各條文獻的年代，看了一遍連連搖頭。

「怎麼沒有七七年、七八年的？要查Current Contents（一種週刊，專刊最近期學報目錄）！」

老闆把計劃一推，連看一下內容都不看，就還給王助教。王助教知道第一次一定不會過關，所以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

「給長輩看的東西要用打字的！」老闆指指王助教的鋼筆字跡：「這是禮貌，現在的年輕人愈來愈不懂得禮貌了。」

回到自己的實驗室，王助教把計劃一摔，獨自一個人望著計劃書發怔。想前想後，愈想愈窩囊。一年半前，他聽信了老師們的話——幹助教容易申請獎學金，就當了「公僕」，開始過小媳婦的日子。幹了半年後，愈幹愈不是味道，就開始申請學校。當他找教授們寫介紹信時，教授們誰也不願得罪老闆，都推三阻四起來。

老闆知道他想出國的事，更是不以為然，當著王助教的面，把他數落一番：

「年輕人做事要有始有終，當年說好了要幹兩年，怎麼可以中途而廢！現在的年輕人都沒有國家觀念，一心往外跑。我們想找幾位腳踏實地的，一起幹一番事業，讓那些急著出國的看看，在國內不是不能做事。我一直很器重你，沒想到你這麼沒有理想！」

出國出不去，只好繼續當小媳婦。所幸兩年不長，日子不難熬。自從那次出國風波以後，王助教做事更加謹慎，凡事唯唯諾諾，但自己的情感已和這個系愈來愈遠了。

在實驗室枯坐了一陣，拾起計劃，又來到圖書館。Current Contents有一大疊，王助教把它們都搬下來，一本一本的翻，翻了半天，也沒翻到一篇可以沾得上邊的。正在發愁，忽然系裡的張講師走過來。

「查到沒有？」張講師小聲的問。

王助教搖搖頭，把查不到最新文獻的事告訴張講師。

「這個簡單，」張講師對他神秘的笑笑：「你改一下不就得了，把七五年的改成七七年，把七六年的改成七八年，有誰會去查？」

「被知道了怎麼辦？」

「老弟，這種事本來就是真真假假，你不說出來，誰會去多事。」

張講師說完，到書庫去了。王助教一個人坐在參考室發呆。想起昨天擬的計劃，身上就直冒冷汗。天曉得那是什麼樣的計劃，簡直是天方夜譚！還好再半年他就要遠走高飛，不必自己執行，否則真不知道怎麼交差！

張講師從書庫裡出來，見王助教還在那裡發呆，就過去安慰他。

「老弟，凡事看開些，沒什麼了不得的。」張講師拉了把椅子坐在他旁邊：「你知道陳教授的那個計劃是怎麼完成的？數據全是做出來的！」

「他那篇論文後來不是刊在美國知名期刊上嗎？」

「是啊！不過數據真的是做出來的，有一次我們去喝酒的時候，他喝醉了，親口告訴我的。」

王助教默不作聲。陳教授是肚子裡較有東西的一位教授，如果他都假造數據，其他的人就不必談了。

張講師見王助教不說話，站起來拍拍王助教的肩膀：「看開點！看開點！」說著就要走。王助教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兩眼發直的望著他問道：

「你有沒有做過數據？」

張講師不正面回答他：「真真假假，做研究就是這麼一回事。」說完笑著走出參考室。

張講師走後，王助教拿定主意，翻開計劃書，把參考文獻的年代大事更改一番。又到學校附近的一家打字行，請打字小姐打字，言明第二天早上取件。

第二天，王助教把打得整整齊齊的計劃書交給老闆。老闆看過文獻，表示滿意。又看內容，連說不錯，只改了一些虛字，如「之」改為「的」，「的」改為「之」。王助教木然的站在一旁，一動也不動。老闆改好，轉過頭來望著王助教，臉上堆滿笑容。

「你這小孩不是不聰明，就是懶，可見你不逼不成。我這個人一向實事求是，你這種人跟我做事會苦些，不過會受益無窮。」

王助教心裡有被嘲弄的感覺，不禁笑了起來。老闆以為自己說話風趣，引得王助教笑了，就打個哈哈，和著王助教的笑聲大笑起來。

計劃書總算通過了，接下去是重頭戲——填寫申購儀器、藥品表。老闆的這個實驗，所用的儀器、藥品系裡都有，王助教怎麼想也想不出還有什麼需要購買的！

老闆交代，要申請五十萬元。「要申請就申請得多點。」老闆說：「請兩個助理，一個一月五千，兩個一年就要十二萬。剩下的三十八萬買儀器，要買大件的，小件的報來報去太費事。」

王助教向儀器商要了幾份型錄，將貴重儀器胡亂填了一番，也不過才湊上二十五萬。左填右填。就是湊不額。沒法子，只好向老闆請示。老闆不在，到國科會開會去了。王助教打電話過去，把湊不足額的告訴老闆。

「我們不能浪費國家的錢！」聽筒裡傳來老闆演講似的高亢語調：「要填我們用得上的儀器，不要填我們用不上的儀器，現在國家困難，能省就省，千萬不要浪費……」

老闆足足「演講」了他五分鐘，最後聽筒裡傳來催促老闆開會的聲音：「處長，開會了。」老闆才掛斷電話。

王助教摔掉聽筒，拿起橡皮，把填上去的全部擦光，填上一件價值四十萬元，根本就派不上用場的儀器。填好了，把表格一扔，騎上摩托車，飛也似的找女朋友去了。

後記：

最近爆發論文造假案，牽涉到臺大校長楊泮池。主角郭明良曾任臺大生命科學院院長、國科會生物處處長，現為高醫副校長。這個案子使我想起1978年寫的一篇小說。一口氣把它打出來，貼出給大家看看。（貼在中華科學史學會及中華科幻學會的社團fb。）這篇小說反映了一些當年的情況，譬如當時沒有互連網，助理月薪5000元，計劃書要交打字行打字……

儘管時代變了，造假的風氣卻沒變。看看這篇38年前寫的小說，再對照一下郭明良事件，更加印証了我常說的話：官位往往與學問成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