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失去月俸有感

作者：張之傑（作家）

在我認識的朋友中，沒有一位曾辭去可獲得退休月俸的職務，區區在下卻辭去過三次。

民國五十五年（1966）我從臺灣師範大學生物系畢業，到居家附近的五峰中學實習一年。五十六入營服預官役，退伍後辭去教職（服兵役職位保留），到國防醫學院當研究生。畢業後當過一年助教、三年講師，因厭惡系主任的官僚作風辭去教職，到出版界工作。民國七十三年（1984），環華出版公司結束營業，蒙國立臺灣科學教育館館長陳石貝先生器重，聘為副研究員。三年後因受命參與遷館，自忖應付不了複雜的政商環境而辭去公職，又回到出版界工作。

如果我留在五峰中學，四十幾歲就可以拿到退休月俸。如果留在國防醫學院，四、五十歲就可拿到月俸。如果留在科學教育館，我計算過，六十歲那年就可拿到月俸。可是我一一辭了。在同儕中，沒有月俸的朋友大多任教私立院校，像我這樣，三度擔任公職卻沒有月俸，全臺灣可能找不到第二人。

我於民國九十四年（2005）退出職場，不再朝九晚六，原計劃專事文學創作，這是年輕時的夢！無奈散文枯燥乏味，小說下筆維艱，我是否過了文學創作的年齡？正在左衝右突的時候，世新大學通識教育中心的羅曉南主任到科學月刊社尋求師資，我被邀去兼課（開設中國科技史等三門課），聘為副教授；兩位老同事（許玉敏、蕭淑美）已成為大型出版社的總編輯，邀我去幫個小忙。雖然江郎才盡，仍有點固定收入，沒成為「啃老婆族」。

再過一兩年，我會辭去所有工作。我常說：當一個人老到即使旁人不嫌、連自己也嫌時，就是退場之時。屆時什麼收入都沒了，然而內人有月俸，兩個小孩都不需我們幫助。我已和內人說好，至時一幢小房子的房租歸我，這點錢足夠我用了。

三次失去月俸會後悔嗎？常有人問我。答案是一點兒也不後悔。如果留在中學教書直到退休，將和絕大多數的中學老師一樣，過著平順無波瀾的生活，這不是我要的。再說，如今「學生打罵老師沒事，老師打罵學生有事」，這樣教育環境我哪受得了！

如果留在國防醫學院，在指導教授沒退休前，我沒有做學問的自由。他是官場中人，當時是國科會生物處處長，已幾十年沒做研究。我只能根據他的意志，擬些連自己都覺得荒謬的研究計劃，爭取多得不合理的預算……。混到他退休，或許可以爭脫桎梏，但生性崇尚自由的我，沒辦法等到那一天。

如果留在科教館，我沒把握能夠全身而退。我離職後約半年，陳石貝館長調回教育部。在遷館過程中，新任館長及其親信都出事了。

正因為一再離職，才會東遊西盪，做了許多事，寫了許多文章，出了許多書，探索過多種學問（包括民間宗教、民間文學、西藏文學、科學史和科普學等等）。民國八十五年（1996）終於找到學術停靠點，如今已在兩岸科學史界擁有一席之地。又因長期從事社會科學教育工作（科普），得到母校肯定。人生的成敗利鈍真難說啊！

我已年逾古稀，現今臺灣的男子平均餘命76.8歲。人生隨時可能走到盡頭，有無月俸對我已無關宏旨，就繼續跟著感覺走吧！（2018年9月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