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過年很特別，除夕在台中家中過，初二才回竹山老家宴客。

　　第一次留在台中過除夕，受老爸的同事黃爺爺邀請，與他九十一歲的姐姐(暱稱老佛爺) 一起過除夕，地點是國美館側面對街的京香樓，食物非常好，不愧是這一帶的餐廳！龍蝦蛋沙拉和生魚片拼盤、螃蟹油飯、油雞與烏魚子拼盤、德國豬腳、佛跳牆、烏骨雞湯、麻油炒川七松阪肉、清蒸石斑......真是近年吃過辦桌菜最好的一次，真想大叫一聲：好愛外省菜！

　　飯前，黃爺爺帶領大家禱告，他說了很多讓大家平安幸福的話，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這段：「今天，是本省人和外省人團聚一堂，願上帝賜福給所有人，讓他們平安幸福順利.....」

　　從黃爺爺口中聽見本省人和外省人，不禁令我心中一動，向來是政客愛提的問題，如果聽旁人提起，大多是閩南人。本省和外省，已經好多年沒聽人提起過了，突然從一個歷經戰爭與動亂的老者口中提起，微閉眼的面容安詳，由這樣同時活在歷史與現實的人提起，還真有點時空錯亂。思及新電影與小說課程中上到王童導演的《香蕉天堂》，影評部分曾提到，在二二八事件後風聲鶴唳時，仍有部份本省家庭偷偷庇護或幫助外省人。

　　黃爺爺是老爸以前在台北教書的退休同事，現在八十七歲。他是四川人，三十六年隨自願軍來台灣，是孫立人將軍的部下。打過東北、緬甸，那時十多名同袍都戰死了，他幸運的和擅長作戰的班長活了下來。寫得一手好字，虔誠的基督徒，每年都寄來工整美麗的賀年卡。

　　他來訪那天，宴陽樓川菜館剛好員工休假，只好帶他去高級日本料理店，江屋。他原本笑笑的，進入有和室裝潢的高級料理店之後，卻變得很不情願。

　　老爸調侃他說：「以前打日本人，現在吃日本菜，老哥，你不要這樣，我很喜歡聽日本演歌耶.....」

　　真是讓人啼笑皆非，爺爺的表情只有囧臉能夠形容啊！愉快的用餐中間夾雜他不時的皺眉和微笑，皺眉是依然討厭日本鬼子，歡喜是東西出乎他意料的好吃，後來才說，這是他第一次吃日本菜。

　　接近尾聲，大家吃完吻仔魚翡翠羹和鮮美的海鮮茶碗蒸，一匙匙舀著濃稠的紅豆湯，黃爺爺聊著聊著，突然安靜了下來，我才抬頭看他，見他落寞地說：「我多羨慕尼們這家人，小老弟你好幸福，有這樣美好的家庭....」他竟老淚縱橫了。

　　「我內人四月去世了，我在醫院照顧她整整五年，沒有一天不在她身邊，護士都說我好，沒見過這樣的家屬，可她是我的內人啊......這是我該做的，有什麼好驚訝滴....我矮(愛)她矮到和她結婚，就要矮她一輩子.....」他越講越是泣不成聲。

　　「她以前把我們家裡打理得樣樣都好，我照顧她本來就是應該的，見尼門家庭這樣美滿，我....我....好羨慕啊...」飽經風霜與戰爭，看透人世知足常樂的老人，看他眼淚撲簌簌地留，我也偷偷的，拭去眼角不經意的淚水。

　　什麼樣的愛情，才算美好呢？他是三十六年來台的四川人，奶奶是台灣書香世家出身的閨秀，能讀寫日語，爺爺雖討厭日本人，卻唱了一首字正腔圓的日語演歌，他雖未多說什麼，卻猜得出來是奶奶教他的。他們的愛情是否轟轟烈烈，我們這些後輩不得而知，也無意去探人隱私，看他五年足不出醫院家門的照顧妻子，從來沒有離開過台北，每年信上都要我們上台北看他。他對奶奶的情有多深呢？如果不是深厚堅定的情感，哪能不離不棄，盡心盡力的照顧她，長達五年？

　　愛一個人，能夠愛多久？

　　許下一個承諾，用一輩子來達成，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

　　看見許多人因為小小的誤會就分手，因為性格差異而離婚，如果是真正的愛與包容，就不會有那麼多拋棄伴侶的人們了。愛一個人，很容易。長期的愛著一個人，久遠地、長久的愛，才真是難。

　　黃爺爺除夕當天返回台北，他說在那裡有和善的牧師與教會，使他放不下。送他在江屋合拍的照片，我們對他說，我們也是一家人，下次來台中也要「回」我家，我們一起包水餃，他高興的說，「是啊，下次來台中一定要『肥』來看你們，一定一定。」

圖：台東海堤撿來的石頭，自己手繪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