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龜仔？十大傑出青年？」深夜電視鎖碼頻道嗯嗯啊啊的限制級畫面插進廣告後，我拿起遙控器隨意按轉著，浮光掠影般閃逝各種來不及發出聲音的畫面，途經畫質明亮的華視，我瞥見穿西裝打領帶的紅龜仔抿著嘴要笑不笑的樣子，黑黝的皮膚粗壯的身軀短潔有力的平頭，看來比以前要來的壯碩許多。主持人宣布得獎人姓名後，紅龜仔從一排十人隊伍中獨自走出來，畫面立刻切換至紅龜仔的雲林蚊港老家魚池，旁白女聲輕細地讀著紅龜仔的名字，非常崇敬地加了先生的字眼，然後言簡意賅地解釋紅龜仔是如何利用簡陋的設備和天然方法讓一池池理的紅蟳配種成功，培育出一隻隻又肥又大的紅蟳，且產量足足增加一倍，畫面帶出一隻隻被草繩綁住大螯，蟳身大的誇張彷若臉盆的紅蟳不安分地在大竹簍中掙扎蠕動著。接著紅龜仔的爸爸和媽媽出現在魚寮新蓋好的樓房前接受訪問，中間插入一段台西鄉長天花亂墜的誇讚鏡頭，最後是紅龜仔的老婆和抱在懷裡的小孩。咦？原來紅龜仔結婚了啊！

紅龜仔是我高中同班同學，和我同住一間四人房學校宿舍，我們班是全校程度最好的文組班，在鄉下高中所謂的全校最好班換句話說就是名目上雖然是全校最好班，但全班大概也只有一半人可以考上大學的那種班，而且誇稱金榜題名的大學完全不是像台大政大那種讓鄉下人一聽就羨慕地不得了的名校，反而是那種三流或是比三流還要差上一點點，名不見經傳新成立的陌生大學或學院。我被老師認為是可以考上大學的那一半，紅龜仔則在被認為是考不上大學的那另一半，但紅龜仔是我見過最死心眼最鐵齒的人，他可以為了想要擠進原就沒他位置的另一半圈子裡，拼了命似的苦讀，他苦讀的樣子只消讓人看上一眼就知道這個人正在苦讀，而且同時知道這個傢伙只是個資質極差正想要鹹魚翻身的呆瓜的那種人而已。打從早上一覺醒來開始，紅龜仔的手就黏著書或卡片不放，早晚點名或三餐桌上黏在手上的是英語單字速記卡，在男女學生蜂擁而出的宿舍往教室途中拿的是捲成壽司條的課本狀似關公趕路手攬春秋模樣；下課鈴響，屁股死貼座椅不放，眼睛死盯著老師上課剛教過的進度，連上個廁所都還要抄個數學公式在手背上，每天晚上更是挑燈夜讀到兩三點才肯心甘情願上床睡覺。這樣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直到禮拜天回家，回家後有沒有混水摸魚就沒有人知道了。

有一次紅龜仔約我和另一位同學去他家玩，破舊的台西客運公車空隆空隆地由東往西橫過雲林縣連綿不絕的平原，抵達海邊的蚊港站牌，紅龜仔正等著我們。蚊港命名的由來聽紅龜仔說是因為以前蚊子太多了，多到大家都說那個蚊子很多很多的港口怎樣怎樣，久而久之就叫這個地方叫蚊港。往紅龜仔家途中，可以看見堤防外的海，我們走的路兩邊都是一池池的魚塭，魚塭旁圍滿許多人，抽水機正在抽光池水，魚塭裡躍著一窩蜂活蹦亂跳肥白的魚，紅龜仔說那是虱目魚，正準備要抓去黃昏市場賣。到了紅龜仔家，紅龜仔的爸媽正把剁碎的吳郭魚屍塊丟入魚塭裡，紅龜仔說那是要給紅蟳吃的，其實紅蟳自己也會捕吳郭魚吃，但小隻的就不太容易補食的到，所以要丟一些吳郭魚屍塊養小紅蟳。紅龜仔家有三池魚塭，兩池養紅蟳，一池養專給紅蟳吃的吳郭魚。紅龜仔的父母相當友好地歡迎我們，希望我們留下吃完晚餐後再回家。

接下來紅龜仔帶我們去海邊，作他以前在家時每天要做的例行工作。

在一條小河流入大海的三角洲上，紅龜仔檢查誘捕紅蟳的鐵籠，鐵籠大概有十幾個，裡頭放著吳郭魚餌，從河裡撈起的鐵籠有的空空蕩蕩，有的則是擠滿兩三隻小螃蟹，只有三個鐵籠裡各有一隻中型紅蟳，紅龜仔說河裡頭的紅蟳比較大，因為只有大到可以捕食河裡的魚的紅蟳才會到河裡去，小一點的只能在沙灘上檢食小浮游物。後來我們走到海邊沙灘上，一群螃蟹驚慌失措地奔回洞裡，像推骨牌一樣，紅龜仔教我們如何用鏟子插入有洞的地方抓小紅蟳，鏟子鏟起沙土，看到一隻可愛的小螃蟹死賴在沙子裡，自以為藏身在絕對安全的國度裡，紅龜仔彈了一下牠的屁股，螃蟹才大夢初醒似地開始在沙上拔腿狂奔，紅龜仔說單螯的是螃蟹，兩螯的才是紅蟳。我拿起鏟子開始一個洞一個洞挖起來，終於讓我挖到一隻兩螯的小紅蟳，過於興奮以致一時大意，單手抓紅蟳時被其中一柄大螯狠狠咬住大拇指不放，痛不欲生，我不斷甩手驚呼大叫，想不到紅蟳的利螯不但沒擺脫，還更加牢牢地死咬住我的指肉不放，蟳身卻和利螯撕裂開來成拋物線被甩上天空，紅龜仔趕緊跑過來抓住我的手，幫我扳開螯腱，才解除了我的痛苦，同學在旁喀吃喀吃笑個不停，紅龜仔說抓紅蟳一定要用雙手扣住雙螯才不會被咬，如果紅蟳的雙螯斷了一隻就賣不出好價錢了。

夕陽染紅海面時，我們已經抓了十幾隻大小紅蟳返回紅龜仔家，放進魚塭中飼養。

紅龜仔爸媽已經準備好晚餐，招待每人一隻清蒸大紅蟳，有大碗公那麼大，紅龜仔說這樣一隻外面大概要賣到一千多塊。哇！這麼貴啊，我和同學嘴巴張的大大像可以塞進一尾虱目魚。因為紅蟳這種玩意在鄉下只有每年一度大拜拜辦桌時，才能看得到一隻小的可憐的蟳身（有時還用螃蟹濫竽充數）無精打采地趴在糯米丘上供十人搶食，但是現在我們卻各自享用著一隻剛從魚塭裡抓起的新鮮大紅蟳，熱騰騰的香氣霧溼鏡框，怎麼不叫人好生感動呢。紅龜仔的爸爸開玩笑說紅蟳的卵最補，小心晚上睡不著覺喔！紅龜仔指著牆上大的嚇死人的紅蟳屍殼說這是我們家曾出現過的紅蟳，比一般的體型要大上三四倍，但只出現過一隻就消失匿跡了。我說如果每隻紅蟳都給你養成這麼大不就乎你卯死啊！走出紅龜仔家，要往公車站牌方向走去，回頭和紅龜仔揮手道別時，才發現紅龜仔的家只是一間用木板隔成的破舊魚寮，晚霞把魚塭原本是倒影的藍空染紅，也把魚寮的陰影拉的很長，就像嘆息，被風拉的很長很長很長那樣。

高中畢業後，紅龜仔果然沒考進大學進了補習班，我吊車尾考進一所台北的爛大學中文系，學了一堆沒用的東西畢業後，考上國中代課老師為了生活且戰且走，整天對著一群看似可愛實則尖嘴猴腮的國中生，發出聲嘶力竭的咆哮命令他們安靜、用藤條抽高令家長刮目相看的成績排名，然後最可恨的是那些自認為自己是正牌的老師、行政人員一天到晚對著我頤指氣使、東呼西喚，要我更加努力才行，言外之意就是說如果我不好好聽話服從的話明年就準備捲鋪蓋滾蛋，另一些被家長學生認為是明星老師的同事，不但在學校具有神聖不可侵犯的地位，就連在校務會議上誰便放個狗屁意見都經常成為學校決策的指南針，當然這些明星老師的眼光可從來沒正眼瞧過我這種謙卑低下朝不保夕的代課老師一眼過，就更不用說可以得到甚麼噓寒問暖之類的應酬安慰了。

放學後，擠在回羅斯福路四坪貸住處的公車上，感覺像被一隻魚吃進肚子，隨著魚的款擺東顛西倒地在城市盆地的水族箱裡游來游去，然後被消化，排泄在金門街的站牌前。

夜晚對一個道德感不重卻又有色無膽不敢涉及色情場所的代課老師而言，只能扭開第四台的鎖碼頻道，品嚐著各國膚質美麗秀色可人的胴體，幻想自己是片中男主角，每隔一小時換一個新鮮女子，與之狂歡做愛、高潮、射精。

紅龜仔出現時正好在我和飯島愛翻雲覆雨之後，桌前晚報上一灘溼糊糊的精液，正好把頭條新聞標題給馬賽克起來，紅龜仔致詞時說要感謝父母妻子的支持和鼓勵，他特別還要感謝一個人，那位高中同學是他生平第一次有人願意和他作朋友不嫌他笨的人，而且還到過他家玩，那位高中同學說了一句話，成為日後指引他走進這條研究路的動力，那位同學說如果每隻紅蟳都給你養成這麼大不就乎你卯死啊！紅龜仔還說，他要告訴他同學，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我突然感到精疲力盡。

有人走過來，一群螃蟹驚慌失措地斂起大螯全部躲進洞裡，已經跑不動了，我，被人撿起來，連想用大螯狠狠咬他大拇指一下的氣力都沒有了，我勉強抬頭一看，那笑容，很熟悉，沒想到是紅龜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