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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術(全國學生文學獎二獎)
2006/08/18 16:38:44瀏覽271|回應0|推薦1
  
  誰也沒想到,這一天居然成真。

  我被小師父領向最前頭的貴賓席時,副總統起身與我握手,小師父介紹說:「這是張韜之先生,師父在塵世間最好的朋友。」「幸會!幸會!」副總統寒喧完後,讓旁座空位請我坐下,轉頭向行政院長低聲交代一些事,才又轉過頭來對我說:「真是不簡單啊!這麼大場面。」

  「是啊!是啊!」

  場面的確盛大,報紙上說大概有三萬名信徒會齊聚在這個室內體育館,此時一看,只見環形座椅坐滿了全台各地組織有素的信眾,以及遠自世界各地而來的分會會員,大家各自分區坐定,有條不紊。中央區坐滿了達官貴人,許許多多在電視上才看得到的人物幾乎傾巢而出,西裝筆挺,眼神充滿虔誠。幾個略有名氣的立法委員氣呼呼地走向前頭問小師父抱怨,說把他們的座位排到那麼後面是什麼道理,小師父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是師父的意思。」立法委員這才沒趣地退回原座。

  雖說有三萬之眾,會場卻一片肅穆,幾無人聲,只有飄蕩的佛唱聲和陣陣從前方舞臺流瀉過來的檀香味充滿室內。前方舞台左右兩側佈滿了大型紅蓮花裝飾,正中央是一座蓮花講台,檀煙瀰漫舞台有種虛無縹緲的感覺。這麼盛大的舞台,可不就是我和真俊兩人夢寐以求的大舞台?

  那時候我們擁有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地攤位。

  我退伍後,和真俊一起在夜市擺地攤賣魔術。我的手法比真俊靈巧,負責變魔術,真俊的嘴巧,負責解說和營造氣氛,真俊經常這樣說:「你先別急著買,魔術博大精深,再多看幾回吧!如果能自己解得來,樂趣才大哩!」一回一回給點小提示搔得好奇的顧客心底發癢,恨不得馬上把錢掏出來求得解答。我倆每天只賣兩、三種把戲,比如說「橡皮筋神奇分離術」,只有兩條橡皮筋外加一張說明書可賣五十元。「卡片站立術」一條細絲線再加一張說明書,賣五十元。一副千變萬化的魔術撲克牌開價二百元。一天賺個兩、三千塊不成問題,一個月扣掉擺攤成本,均分後每人還能掙個四、五萬,收入算是不錯。但那時候心裡頭的夢,總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像美國的大衛一樣,在燈光華麗的舞台上讓觀眾驚呼咋舌、如痴如醉,而不是在夜市聽小朋友羨慕地說:「叔叔你好厲害喔!」

  後來,有一位魔術前輩在全台各地賣起「魔術寶盒」,寶盒分成初級、中級和高級三種,每級各有三十到五十種小魔術,一盒賣一千元,完全企業化經營,簡直給他賺翻了,但魔術寶盒風行的結果直接影響到我們的生計。這一天,我剛把杯子拿出來準備把硬幣穿過杯底時,真俊在一旁造勢:「打破物理定律,一個硬幣化為無數分子,直接穿過……」圍觀的小朋友這時忽然插進嘴來:「這個我也會!」然後右手逕自拿起桌上杯子,左手取出口袋硬幣,敲敲杯底,硬幣一丟,手法還不太靈光,結果錢幣掉了出來,滾落地上,匡噹幾聲,圍觀的人哄然大笑。我心頭一冷。小朋友還不服輸興致勃勃地解說,怎樣用障眼法讓硬幣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杯身飛過杯口,撞到手心反射進背底,他嘴角一揚,說:「才不是從杯底直接穿過!」真俊看眾人圍觀不好意思發作,按耐住性子,馬上說道:「這種小把戲,連小朋友都會了,今天就來玩點大的,就來一招隱身術吧!讓大家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魔術。」真俊瞥來眼色要我準備,我也火了,拆魔術師的臺是魔術界中的大忌,與其說被眼前這位小朋友拆臺,不如說是給賣「魔術寶盒」的前輩給拆了臺。真俊接著說:「賣魔術寶盒的人也不敢像我們這樣子,在這麼多人面前這麼近距離表演這招,看仔細囉,在你眼前的這個人,跟你只有一公尺距離,後面是賣排骨湯,左邊賣衣服,右邊賣唱片,注意囉,浴巾慢慢拉起來,一、二、三,休!人呢?人呢?不見了!」圍觀的民眾大吃一驚,好端端的一個人在眼前突然憑空消失,只剩一條浴巾落在地上,那個拆臺的小子也不肯相信,立刻蹲下來察看桌面下有沒有藏人,下面空空如也,沒有任何東西,小孩這才慢慢起身,滿臉疑惑。真俊接著說:「小朋友,人在你後面哩!」小孩轉過頭來的時候,我已經穿過人群站在他後頭,暗敲了一下他後腦勺,說:「在這兒呢!」小孩摸頭喊痛的同時,圍觀的觀眾報以熱烈的掌聲,久久不歇。忽然人群中冒出聲音:「這個魔術賣多少錢?」是一個中年男子,真俊笑著臉說:「對不起,這個魔術不賣。」男子回說:「不賣你擺什麼攤啊!」

  經過這麼一鬧,往後生意每下愈況,漸漸蕭條冷清起來,一來是因為耍起這些簡單魔術時,總掛慮著會不會又冒出一、兩個不長眼的小子來曝白糟蹋,表演時的那股熱情全煙消雲散,意氣疏懶,提不起勁。二來種類眾多的中級魔術道具,因真俊和我才剛退伍,沒有資金可以投資打模大量製造,全給賣「魔術寶盒」的前輩一手壟斷了。至於高級的神奇魔術,是我們兩個好不容易想出的點子,是以後要用在大舞台上的精采節目,將來要變成我們成名的代表作,哪肯隨便兜售,出高價都甭想。但現實擺在眼前,生意冷清,收入自然減少,經常一個月還賺不到一萬塊。

  沒錢,再好的兄弟都要拆夥的。吃宵夜的時候,真俊終於開口說:

  「韜哥,散了罷!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我們的大舞台理想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你以後怎麼打算?」

  「我打算問問幾家大飯店,看看有沒有表演魔術的工作可做,只要能不再搞這些小把戲就好,我要再多想一些新魔術,將來我們同台時可以派上用場。你呢?」

  「我女朋友催得急,要我結婚,他們家人反對我玩魔術,現在不擺了,就跟她結婚,她說她家人會拿一些資金給我開一家店做做小生意。」

  「那還不錯,結婚的時候不要忘記請我耶!」真俊咕通喝完一盅酒。

  「那是一定!」

  地攤就這樣結束了。

  我結婚的時候,真俊果真出現,看他意氣風發的樣子,就知道混得還不錯,我忙著招呼客人,沒時間同他聊天,他現在可是知名魔術師,同酒席的高中同學纏著他問前陣子他在媒體上的風光表現。我遠遠聽見他得意說著:「我和韜哥國小的時候就會那招『觀音千手出藥』了,這個大陸女人敢拿這種小把戲來台灣招搖撞騙,壞了我們魔術師的招牌不說!還以為我們台灣人全是傻蛋?那天我不是給他拆臺,是魔術師才叫拆臺,騙子的話就是給她教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懸壺濟世和魔術藝術是不能混為一談,藥要是吃死人了,那就是下地獄也贖不了罪。」同桌女同學接著問:「台大教授不是給她做了很多科學研究,證明她有特異功能嗎?」真俊指著遠處的我說:「照這樣說,那韜哥和我早都是特異人士了。那些笨教授相信眼見為憑,可他所看到的真事物,實際上都是假的,如果有人跟他說,譬如我跟他說,這是假的,那他可能相信是假的,因為我是魔術師啊。可是如果別人不告訴他這是假的,而且還騙他這是真的,他一定信以為真,而且還用他認為的科學方法去研究去證明,說這個假的東西是如何真如何奇蹟到不可思議。」女同學接著說:「你們魔術師都好假喔!」「不對!不對!應該說:我們魔術師都很真。你有聽過哪個魔術師跟你說這些魔術都是真的,我們多麼誠懇老實喔!要是魔術師都要來騙你的話,你才會真假分不清哩!」酒宴結束時,我忙著招呼許多瑣事,沒空和真俊聊,這一別就是三年。

  結婚後,我和老婆在某國立大學附近開了一家汽球店,專賣造型汽球,許多五星級飯店結婚場地佈置所需的汽球,都是包讓給我專辦,生意還不壞,養家糊口沒什麼問題。生意穩定後,我便在店門左側賣起進口魔術道具,成本很貴,賣價也高,所以乏人問津,但總是提醒著我過去擺地攤的生活和尚未實現的美好願望。附近的國立大學成立魔術社,學生不知從哪裡打探消息得知我以前是魔術師,三番兩次來店裡找我當他們社團指導老師,教他們變魔術,時間是每週三晚上例會,每次兩個小時。最後我答應了,妻子笑著說:「以後你就是大學教授了喔!」

  第一節例會,我空手前往上課,學生見了我,興致勃勃地問:「老師,今天學什麼魔術啊?」我說:「今天先不教魔術,先講一些關於魔術的觀念。」十幾位男女社員啊的一聲,臉上難掩失望表情。社長要大家都坐好,安靜上課,我安慰他們:「不用急!你們忍著吧!魔術博大精深,一輩子是學不盡,使不完的,不用爭這一時半刻,等待也是魔術師必學的基本功夫。」我心頭略震,怎麼講起話來居然同真俊一個模樣。社長便說:「那老師我們開始吧!」

  「好的。魔術這種東西,說起來是這樣子的,它建立在表演者和觀眾之間的信任基礎上,觀眾心甘情願被騙,因此得到某種心情上的滿足,譬如驚訝、疑惑、不敢相信等等。但你們千萬不要誤以為魔術師只是娛樂製造者,肯定不是!魔術師之所以能夠稱為師,那是因為他是深藏不漏的先知,他知道魔術背後的所有秘密,可是他必須牢牢謹守這些秘密,即使他的親人好友想要知道答案,他也必須守口如瓶,所以魔術師內心注定孤獨。矛盾的是,在某一方面魔術師又必須誠實,誠實地面對他的觀眾,告訴他們這一切都是假的,是假的沒有關係,因為魔術師可以讓虛幻的魔術中加入一些令人感動的效果,譬如說讓時光回轉,讓生命復活,讓夢想成真等等,哪怕只是極短暫的時光,觀眾都能因此得到魔術的溫情滋潤。並非只有歡樂啊。」我停了一會兒,回想真俊平常和我聊天時還說了些什麼,突然真俊彷彿在我身體說起話來。

  「魔術過程看來全像是真的,實際上是假的;身處在虛幻之中是假的,感動卻是真的,魔術就在真假虛實之間游離,可說不真不假,亦實亦虛,這就是魔術迷人的地方。」我喝了一口水,聽真俊繼續說:「魔術師要能看穿別人的把戲,卻不能夠當場讓別人出醜,這是魔術師的道德。魔術師尊重別人創作,不斷學習古往今來的各種魔術,也要創發自己的魔術,作為自己的招牌才行,學會很多別人的魔術,那只是魔術匠而已,不能稱為魔術師。所以我希望你們要變成魔術師,而不是魔術匠。」

  「老師,你是魔術師嗎?」一位男同學問。

  「我算半個吧!我有自己的魔術,可是沒有舞台表演。」我又接著說:「魔術師最能體會造物者的心境,因為魔術師主宰了觀眾的心情,他要他們哭便哭,他要他們笑便笑,他要他們恐懼便讓他們恐懼,他要讓他們喜悅便讓他們喜悅,如果魔術師不讓他們走出虛幻,那他們一輩子別想離開虛幻。所以魔術師可以無比驕傲無比自大,因為他可以主宰人!」

  「老師,這樣說,魔術師會不會太恐怖了一點!」一位女同學問。

  「所以我剛才不是說你們學魔術時,也要學會看穿別人把戲,你以為那些金光黨能把一百多萬的現金掉包換成幾罐飲料,不是魔術嗎?那些都是魔術!魔術無所不在,看你怎麼用,用在什麼時候,騙子會用,政客難道不會用?所以說魔術師才最誠實!因為他用他的的身分告訴你,我來是光明正大騙你,你不會有任何損失,而這便是信賴,完完全全的信賴。」我又閒扯了些魔術史和一些偉大的魔術師,兩個小時一晃眼就過去了。

  第二次例會時,我同社長商量,兩個小時中第一個小時教大家練手法,第二個小時來玩魔術道具。我對學生說:「手法是一切魔術的基本功,你隨手可取得的東西都能變成道具,聲東擊西,欲蓋彌彰,全憑巧手,別人想拿相同道具把玩,也使不來,這是手法的好處,可是不能變大魔術。道具呢?因為裡頭有機關,所以只能拿你肯拿給別人檢查的部份道具出去,可是一般人沒一個會不好奇,所以會強行檢查所有道具,很容易穿幫,平時攜帶也不方便,這是缺點。可是魔術師要登上大舞台,兩者都得具備,手法這不用說,道具的運用則是變化多端,魔術師的唯一好處是在表演時不會有不識相的觀眾跑上台來強行檢查你的道具。」然後我發給每個學生一副牌,要他們開始練習單手切牌、洗牌、發牌、翻牌動作。

  三年之間,學生來來去去,真肯花心思花時間好好練基本手法的沒有半個,哪一個不是想速成,手法還半生不熟就到處炫耀,當場失手出醜,非但沒要到掌聲,還惹來訕笑,自討沒趣。要不就拿著魔術道具四處獻寶,兜起別人興頭了,卻禁不住自己得意的祟念,把魔術的底給掀了,好奇的人唉呦一聲:「原來是這樣,還以為多神奇呢!」接著又逐一把其他魔術道具都解了,水落石出,人的好奇心一散,場面便各自沒趣。我老叮嚀他們:「你們要像湍急的溪流,把觀眾訓練成逆流而上的鮭魚才行,讓他們一段一段往上躍游,放棄了就表現他們好奇的生命力不足,永遠留在下游吧。真正的好觀眾,會一直奮力往前游,如果你一下子把魚抓到溪的源頭,是剝奪他們奮鬥的過程,只有壞處沒有好處,這麼容易征服的溪流,有什麼值得眷戀?」但他們一拿到新魔術,會有幾個記住我說的話呢?

  晶華酒店的餐廳副理來店裡和我談完婚宴汽球合約後,好奇地盯著櫥窗上的魔術道具,對我說:「你也賣魔術啊!」

  「是啊,以前的興趣。」

  「我們餐廳以前也請了一個有名的魔術師表演,薪水比經理還高,後來突然辭職不做了,說什麼『一切都玩完了』、『沒路可走了』,心灰意冷的,和往常在台上那種意氣風發大不相同。」

  「這麼嚴重!」

  「聽我們餐廳派給他的助理說,那魔術師有一天晚上看電視,一個戴面具的魔術師在破解大型魔術表演,演了六集,魔術師每集都看,每看完一集就大罵:『反了!反了!拆光了!』尤其看到拆解的魔術師在最後摘下面具時所說的『我拆這些魔術是為了讓魔術更上層樓,不要再用這些老把戲了!』馬上破口大罵:『這個叛國賊!什麼冠冕堂皇的話,肥了自己,搞死別人,別人不用混了!你他媽的』氣得把酒瓶摔向螢幕,碎了一地。」

  「有這回事?」

  「是啊!隔天就看他沒精打采來辭職,怎麼勸也留不住。喔!對了,他就是三年前在電視上揭穿一個大陸女人空中取藥的那個魔術師。」

  「啊!他是我朋友耶,現在人呢?」

  「聽助理說,回雲林台西老家出家去了!」

  「怎麼會這樣?」

  「我也不太清楚。」

  我找了一個喜慶淡日,沒什麼工作,把店交給妻子,一個人開車南下,一望無際的稻田撲進車窗,雲林就到了。再略往西走,風沙滾滾,只有西瓜田和一池池魚塭,那是我和真俊從小一起摘西瓜、抓虱目魚的地方。小時候,每個禮拜四晚上,會有流動夜市擺在中正街盡頭。這一天來了兩組人馬比鄰表演,一組是一個中年主持人外加幾個年輕女子在表演脫衣舞賣膏藥,另一組則是一個老頭子在賣益智玩具,大人們爭看脫衣舞孃圍得密不透風,我和真俊擠不進去,很是沒趣,正巧回頭瞥見老頭在表演魔術給幾個小孩子看,突然被神奇的魔術懾住了,跑向老頭的攤子巴著老頭子問解答,老頭只是微笑卻不回答,拗不過我們央求又多變了幾次,我和真俊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心頭一急,和老頭商量。「我們湊錢買一個玩具就教我們,好不好?」老頭搖頭:「道理很簡單,只要在上面塗點東西就可以了,你們回家自己想一想,我下禮拜還會再來。」

  老頭使的牌手一觸就能流暢地滑動開來,我們回家後,在牌背面塗上沙拉油、萬金油、青草膏試,全沒用。後來真俊想到用痱子粉,一試,效果很像,但又不完全是。好不容易一直捱到下禮拜,跟老頭說了,老頭大笑:「沒用蠟燭試試!」

  後來就這樣,他每禮拜使一套魔術,叫我們回家自己解,他隔一週再教我們答案。當時我們才國小二年級,一直教到我們從台西農工畢業。在鄉下高職畢業後沒有一個不北上工作的,臨上台北前向老頭告別,老頭說:「你們上台北後,如果還有興趣,這個地址給你們,是我兒子,現在也是魔術師,你們跟著他學吧!記住啊,要往大舞台去表演,別像我這樣啊!」

  我和真俊上台北找到工作後,一天晚上按著地址去找老頭的魔術師兒子,結果應門的女人說:「我先生今年七月死了,表演掙脫術被火給活活燒死,到現在還不敢跟公公說,拜託你們也別說,白髮送黑髮,他承受的住嗎?」我們答應後離開,回程的公車上,真俊說:「再來就只能靠自己了!」「是啊!」真俊拍著我的肩膀:「我們一起來完成老師的願望吧!」

  我問了真俊的父母和一些老同學,才打聽到真俊在三條崙海水域場邊的墳墓上搭間房子,一個人在那裡清修。走進荒廢的海水浴場,濃濁魚腥味的海水一進一退,發出巨大吼聲,沙灘上雜草叢生,走過沙灘才看到墳墓堆中的房子,這哪是甚麼房子,只是用幾塊建築工地廢棄的板模拼湊而成,能遮點風避點雨罷了。我出現在大門時,真俊正埋首看書。

  「好久不見啊!真俊」

  「哎啊!稀客,稀客。請坐,請坐。」真俊頂著一頭大光頭,頭皮上還有幾個戒疤,吃驚地笑說著。

  我席地而坐,翻了翻他正在看的書,是一本《華嚴經》,寫了很多劄記,眼前一張小板模做的書架排著《聖經》、《論語》、《老子》、《莊子》,還有幾本連書名都看不懂的書。

  「現在都讀這些啊?」

  「是啊!清清心嘛。」

  「我聽說了,那個魔術師的事,可是也沒必要出家吧?」

  「就像古書裡頭講得:『哀莫大於心死』吧。」

  「那老師的願望呢?」

  「我沒忘,只是還要點時間,我會努力實現的。」

  「你都出家了,還能實現什麼?」

  「你相信我吧,別問那麼多了,以後自然分曉,我估計大概再十年就可以了。」

  「也好,反正我再賺個十年,湊點錢兩個人一起來比較容易成功,十年間多想一點新魔術也好,可不能這樣就認輸了。」

  「那是一定的!」

  然後我就和真俊聊著小時候和生意上的瑣事,一直到餘暉佈滿了遠方的海水和外面的墳草。我問真俊:「晚上一個人在墳墓睡,不怕嗎?」

  「怕什麼,人已經真死了,只是活人還要在心理面作個假鬼來嚇自己,這跟『不作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一點關係都沒,完全看你能不能分得出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有關。說真的,這和魔術的精神不一樣,我現在還搞不太清楚,等我解得來,說不定就悟道了。哈哈哈!」

  我看真俊過這種生活還算怡然自得,也就放心地回台北了。

  十年內,陸陸續續在媒體上都可以看到真俊的新聞,我也是看了電視上的報導才知道真俊法號叫術空。五年前有個專訪,說術空法師已經在西部一代建立新的宗教勢力,與東部的慈濟、南部的佛光山、中部的中台禪寺和北部的法鼓山分庭抗禮,信眾已經達到六十幾萬,雲林縣長還特別頒給榮譽縣民肯定他在宗教上的卓越貢獻,又把一大片海埔新生地送給術空法師蓋大殿,但是金碧輝煌的大殿落成時,所有的師父、信徒都遷往新大殿時,術空法師卻堅持一樣住在小板模屋裡,躬身簡樸,生活簡單,絡繹不絕的人潮排滿在板模屋外頂禮膜拜。後來幾年,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大官參訪術空法師的消息,稱讚術空法師是一代宗師,政府也應該要向他學習勤儉清白的精神。或者是虔誠的電子大亨大手筆一次捐上幾億現金,或者是土財主一次送上一大片土地。最近這兩三年,術空法師成立大術基金會,很快地蓋了幾所學校、醫院,全省各地也設置道場,海外不少信徒自動自發成立許多分會,整個宗教事業一片欣欣向榮。連我岳父、岳母都加入了大術基金會,虔心吃素,熱心行善。

  一位師父親自來我店裡把請柬交給我,雙手合十,說:「這是師父親手寫的請柬,下個月二十日,師父舉辦第一次法會,師父再三交代,請張先生務必賞臉出席,到時候基金會會派車來接張先生前往會場。」我答說:「你回去跟你們師父說,我一定會去,請他放心。」

  一個月來,我一直擔心著,真俊現在可是有頭有臉的人,他該不會在法會上要我上台變魔術吧?要這樣不折騰我嗎?尤其到後來幾天,一直夢到上台變魔術,底下人山人海,在舞台布幔後準備接著上台的是老頭子,剛表演完「烈火掙脫術」下臺的是他沒被燒死的兒子,現在在舞臺中央上的我,手法和道具程序突然忘得一乾二淨,全身直發抖,只瞧見坐在前頭的真俊衝著我笑,好像說著:『這麼大舞台,還滿意吧?』我嚇傻了,這一剎那才滿頭大汗驚醒,半夜裡一個人望著天花板自言自語:「我想太多了吧,不過是一場單純的法會,現在他已經這麼成功,還變什麼魔術!」

  一台賓士車停在我店門口,師父出來領著我進車,一逕開往會場。

  副總統跟我寒喧完了之後,前方的司儀透過麥克風說話:「法會開始,恭迎總統、術空法師進場。」全場登時起立合十,齊聲唸道:「阿彌陀佛。」術空法師和總統手牽著手連袂進場,登上舞台,坐在右邊的兩個位置上。總統先上蓮花講台上致辭,他說:「術空法師當真是一代大宗師,他治身嚴謹,博施濟眾,救世間之苦於災禍,解世情之迷以正道,大開大闔,掃除塵霧。他所成立的大術基金會,興辦教育、醫療、文化、宗教等大志業,對台灣人民有重大的貢獻,本人在此謹代表台灣人民向他深深一鞠躬,感謝他這麼無私的奉獻。」總統側身向術空法師行禮,術空法師合十回禮。接著說:「術空法師從不舉辦法會,這次破例,第一次舉辦大型法會,盛況空前,難能可貴,本人謹祝法會成功,國家風調雨順。」

  總統走回座位向術空法師一鞠躬,術空法師依舊合十回禮,逕自登上蓮花講台,準備說話之前,先瞥了我一眼,我登時慌了,沒想到真出現這種情況,那眼神是我們在夜市擺攤準備要使隱身術前的交換眼神,我焦慮難安,心理滴咕著:「不會吧?在這種場合?我也沒帶浴巾來啊?能使什麼?別開我玩笑了,真俊。」術空法師開始說話:「今天開法會,是因為我已經窺得天機,知道自己天命將盡。我現在公開宣佈,以後大術基金會的管理權全部轉交給我的大弟子術真法師,希望術真法師能好好經營下去。是時候了,我天命且盡,我要你們記住:人世虛幻,你親眼看到的都是虛幻,你們的心才是真的。」然後術空法師,不,是真俊,一點一滴隨著煙霧蒸發。我嚇一跳,總統在他後面,他怎麼能使這招老頭的絕活。只見真俊身上的袈裟緩緩墜地,全場譁然。真俊也太不夠意思,自己先遁了,瞥眼神要我遁,可我後面有三萬人盯著,怎麼遁?忽然司儀急著說:「跪地恩,送師父升天!」全場信眾起身以額觸地,跪送術空法師,前排的大官群看眾意不可違,也一併跪了下去,臺上的總統也跟著跪了。我才猛然醒悟,真俊給我安排的隱身術這麼好使,在一片跪地姿勢中,我慢慢地走出會場,沒人看見我。

  剛踏進家門,妻子馬上抓著我問:「怎麼回事?你看!你看!電視還在實況轉播,慢動作放了一遍又一遍,人怎麼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呢?晚報頭條也寫說『本世紀最大神蹟─術空法師冥化』、『三萬人親眼目睹神蹟』,就連總統也說親眼目睹,千真萬確,是當代最偉大的奇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正愁著不曉得該怎麼解釋時,門口忽然有人送來快遞,妻子出去領收,說是我的的信,從美國加州寄來的,我叫妻子先代簽領收就好了,一邊納悶著我又沒有美國的朋友,怎麼會有信,妻子領了信交給我,打開一看裡頭寫著:「我們使魔術,是想讓大家相信眼見為真,可大家心知肚明魔術是假的。後來在墳堆上,我終於悟出來了,要逆向操作才行,明白告訴大家,眼前這些全是假的,卻要他們打從心底相信都是真的,而且不能有半點懷疑。今天法會,是十年等待的結果,是老師和我們的共同願望,終於能實現了,真是鬆了一大口氣!我在法會上表演老師的絕活,又加上我的一點改良,總算能紀念他老人家了。現在我這一招叫千里穿越,從我離開會場到現在不到兩個小時,我已經從台灣飛到美國了!有空來加州找我玩喔。」妻子接手看信,嘆息一聲:「噯!真俊現在可在美國逍遙了呢!」

  我回說:「那可不一定!」馬上走出門,對著剛離開的快遞車大喊:「送信的先生,有沒有空喝一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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