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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師大文學獎)
2006/08/21 12:04:54瀏覽1190|回應0|推薦0

        我怯生生地向老闆打探:「嗯,老闆,我可以來應徵工讀生嗎?」老闆轉過身來,滿嘴白鬚像瀑布灑下來,落到腰際便嘎然而止,中分而平順的頭髮卻是異常烏黑,油油閃著亮光,笑瞇著眼問我:「讀過千字文嗎?」

「讀過。」

「寫書法嗎?」

「寫,可是寫不好。」

「哪裡人啊?」

「雲林,喔,不,我爸是江西人。」

「聽過黃山谷嗎?」

「聽過。」

「能背一首他的詩嗎?」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嗯……」我斷斷續續默出高中課本中的〈寄黃幾復〉。

老闆及時提醒一句:「持家但有四立壁。」

「治病不蘄三折肱,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煙藤。」好不容易才默完整首。

「明天可以來上班了。」

就這樣,開始了我的打工生活。

我平常工作的時間是下課後六點半到九點之間,例假日則是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我想像中的工作內容應該既簡單又輕鬆才對,反正就是排排書,增補一下舊書,大部分時間不是坐在小櫃檯上讀書、發呆、看電視,就是看看熙來攘往的人群。但第一天剛上班,老闆就交給我一刻印,吩咐我說:「看完的書才能蓋章,蓋完章才能上架。章蓋在最後一頁,用筆寫上年月日的時間。左邊這面書牆給你管理,右邊這一面書牆我來管。」我納悶地問老闆:「是我要看書嗎?」老闆又是笑瞇眼著說:「當然是你。」「為什麼?」「這是工作啊。」

我上班後,老闆就下班去了,留下一落躺在地板等待上架的書給我。我端詳著手上的這顆印,白裡透紅,頂端雕一頭虎,印文刻有四字,印在紙上一看,可能是小篆,只辨識出左上角的「雪」字,其他三字完全看不懂。我看看及腰的書柱,先挑一本黃仁宇《萬歷十五年》來讀,「明朝萬曆十五年,西元紀年1587年,歲次丁亥,屬豬;對於歷史學家而言,其年四海平靖,幾乎無事可記……」怎知,第一節明神宗還沒看完,光華商場結束營樣的時間就已經到了,只好鎖門回學校去。

隔天傍晚上班時,老闆又笑瞇著眼說:「進度有點慢喔。」「沒辦法,盡力了,也只能讀這麼多。」「慢慢來,沒關係。」老闆臨走前說了這一句。怎會沒關係呢?我一看左邊書牆,有的書架上書已經沒有其他書依靠而躺平,也就是說白天已經賣了一些書,書之間出現許多空格,急需補書,我一急,先囫圇吞棗了幾本現代詩集,蓋了章簽妥日期先補上,再回來心煩氣躁地看《萬曆十五年》,總算在下班前看完、蓋章、簽日期、擺上,滿意地打道回校。

隔天交班時,老闆又是笑咪著眼:「周夢蝶的《還魂草》,你覺得他想表達什麼呢?」我沒想到讀過的書還要抽問,思忖了一下:「應該是佛法吧?他寫了很多佛啊?劫啊?恆河沙數的?我還沒學過佛法,不是很懂他在說什麼?」老闆摸著白白的長鬚說:「不懂,就不能隨便放上去啊,拿下來再琢磨琢磨也好。」

經過這麼一段時間上架下架的折騰,左邊我管理的這面牆只能擺擺紅唇族、希代的言情小說、劉墉王鼎鈞林清玄的散文或者國、高中的教科書,這對念中文系的我而言簡直是難堪極了。回頭看老闆的另一面書牆則是擺了古籍史書、外國文學、原文書、和專業論文集,原先我還懷疑老闆可能一本也沒看過,哪有這麼厲害?又是古文、又是英文(還有幾本不是英文的外文,也許是法文或什麼的童話繪本)、又是日文、又是文學、又是史學、又是醫學、又是政治,五花八門,目不暇給。有一回,我隨便抽出幾本書來考校考校老闆,沒想到老闆小扣小鳴,大扣大鳴,應答如流,就連我新近學到的〈李將軍列傳〉,他也能如數家珍地講出李廣的生平事蹟,甚至最後還背上一段司馬遷的評論:「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於士大夫也?」笑著臉說:「有志難伸,大概也是太史公的自謂自嘆吧。」我一想許多老先生打小都是混私塾長大的,熟讀古書也不是沒有的事,趕緊換了一本比爾蓋茲《數位神經系統》問他,就是要難倒他,不料老闆依然應答如流:「這本書重點在講一個企業在數位競爭環境中,必須對數位具有更靈敏的感應和反應能力,才能生存下來。我們一家小舊書店,影響不大。」又陸續問了幾本,一點也難不倒他,最後問他那本奇怪文字是哪一國文字,老闆說:「是德文,說的是一對兄妹怎樣逃離樹精的故事。」

後來,我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跑到學校圖書館借了幾本關於速讀的書來看,其中有一本提出的例子論證,讓我馬上信服速讀是絕對可行的,書上大概是這樣寫的,其實每個人都有速讀的本能,比如說拿一張裸女的海報快速從你眼前掠過,你會不自覺地在極其短暫的剎那間將目光集中在重要部位,定格、放大,無論多麼快速運動都能靜止如山,而這種反射性的目光集中,就是速讀的本能。 只要把看裸女的重要部位的本能轉換成看文章中的關鍵字,自然可以加快閱讀的速度。像這樣的說法,要不相信都難。另一本書上比較具有科學根據,說速讀的起源是美國空軍為訓練飛行員能在疾速飛行時快速找到攻擊目標物,於是使用高速切換的圖像讓飛行員目視,圖像中有各式各樣由高空俯視可見的微小細物,飛行員必須從中敏捷地找出高射砲、坦克、機場、橋樑、建築物,做出適當的反應。這種速讀的理論說的極好,只是過於理性,缺乏了一點趣味。幾本書看完,發現速讀的原理不外是,看書時不要唸出聲音、尋找句子中的關鍵字、隨著關鍵字跳躍閱讀、一目十行(若能一目兩頁更好)、不要回頭看、精神要非常專注,並且能將文字轉換成圖像可提高記憶力等等。

反正我除了應付買書的客人之外,大部分時間都在埋首看書,練習用速讀看書後,速度果真變快,漸漸地書裡頭的關鍵字會自動浮起,不重要的介詞、嘆辭,多餘的主詞、副詞、形容詞會自行下沉,越不重要沉得越深,一浮一沉讓文字有了高低漲落,看上去每一頁都像一幅3D立體圖,平常不仔細看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擠成一團,一旦專注地速讀起來,躍然紙上的是一幅幅黑白立體浮雕,可以左看右看,仰觀俯察,前後參照,速度可以極快,書裡頭的意思換成圖像掌握又快又好,讀起書只剩二字可以形容,痛快。

老闆看我排上去的書越來越快,越來越多,就問我:「看到圖了?」

「看到了!」

「好書的圖形是非常流暢的。」

「是啊!可是大部分的書廢話太多,關鍵字根本浮不起來,像一座荒原。」

「好書難得,知音難覓。架上的書你換一換吧。」

於是我開始研讀一些比較難的書,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關鍵字排出來的圖幾乎全都是一個穿著盔甲的商人,擺出各種式樣的動作和表情,和韋伯所要說的禁欲、勤奮以彰顯上帝而暗合資本主義的精神,大抵相同。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不斷出現一個小孩奔跑的各種姿態,其實就是孫小六逃命的樣子。陳定信《肝炎全書》則出現一張又一張肝臟超音波圖,一頁一頁翻讀,微小的病毒居然慢慢活動起來,像慢軌的播放影片,再翻快一點,圖像居然連動起來。我驚訝極了,趕緊拿另一本書拿來翻,也是一樣,再拿一本,還是一樣,我開心地笑出聲:「哈哈,原來書是這樣讀的!」

隔天交班時,我趕緊把這個天大的秘密告訴老闆,老闆瞪著眼問:「有聽到聲音嗎?」

「聲音?」

「沒聽到聲音?」

「怎麼可能有聲音?」

「沒有啊。也好!也好!」老闆完全沒有訝異表情,只露出可惜的樣子,便拖著「也好也好」的餘音離開。

我站在店門口納悶著到底能聽到甚麼聲音,書哪裡會有什麼聲音?一旁的鄰店老板忽然對我講話:「少年仔,你厲害喔!」

「哪有厲害?」

「白博士請人,一天驚走三個人,你有材調作半冬無走,還沒鰲?」他一邊數著鈔票錢一邊對我說話。

我一聽到白博士,差點笑出聲來,白博士,我還「穩潔」哩。強忍住笑回答:「在這代誌輕鬆,袂艱苦。」

「那是你,多少少年人凍未條,攏走了了。我甲你說,你白博士學問是真正好,聽說是大學教授呢!退休了後閒閒沒代誌做,才來這和人賣舊冊。我較早也是賣舊冊,啊近嘛,舊冊賺無錢,大家攏嗎改賣光碟片,乾啦親像你白博士那種憨頭仔才會賣舊冊。少年仔,看你這認真,我送你幾塊清涼好看的片,看你是要日本也是阿兜仔,我撿最美乳仔最大最會叫送你,乎你轉去爽快一下。」

免錢的A片,其實我蠻想要的,可是怕壞了自己形象和學校名聲,也怕傳到老闆那裡不好交代,只好推辭:「不要啦!謝謝!你留著賣就好了。」

鄰店老闆忽然抬起頭來,張開嚼檳榔的紅嘴對我說:「喔!你這個少年仔不錯喔!」

這時候櫃檯上的電話鈴聲響起,我向鄰店老闆點頭示意,走進接電話,老闆在電話筒另一頭說話:「剛剛忘記問你,禮拜六早上七點上班可以嗎?」

「可以啊,要早一點來開店嗎?」

「不是,要去收書。」

「收什麼書?」

「到時候就知道了。」

禮拜六早上六點多,我從學校宿舍走到商場,打開商場大鐵門的鎖,整個商場一片漆黑,只有安全門的指示燈微微亮著,沿著欄杆走進地下室,店裡燈火通明,透出布幔簾子濛濛亮著,我想老闆應該早到了,走向前拉開簾子,發現老闆正背對我坐在板凳上,疾速地翻書,他把書靠近臉頰,看上去並不像在看書,倒像在聽什麼東西。我心裡一想,不會吧,這樣聽聲音?那有什麼難的?

「老闆,早。」

「早!」老闆轉過身,撿起地上一本筆記本,說:「出發吧。」

我們來到一家老式五樓公寓,登上四樓,年輕的夫婦開門迎接,一進門,活蹦亂跳的小女孩便在我們身旁來回奔跑玩了起來,小孩的媽媽輕聲斥責要她安靜下來,男主人則領著老闆和我走進一間房間,對老闆說:「請你估個價。」老闆點點頭,我一進房後看到眼前景象,馬上愣住,天啊,滿坑滿谷都是書,書堆得像一座巨塚,從地板疊到天花板,約莫七八坪的空間,只剩下一條僅供容身的通道可走,一不小心弄崩了書,肯定是要葬身書海。老闆這時問男主人說:「電話中您說令尊是中文系教授是吧。」

「是的,在台大中文系任教。這些書原本應該留下來紀念的,可是台大圖書館不肯收留,家裡實在太小,小孩又慢慢長大,空間不夠,想把書房改成小孩房,讓小孩有獨立空間,家父這些書我們用不著,丟了覺得可惜,後來想到賣給你們,別人買去可能還有點用處。」

「裡頭有令尊的大作嗎?」

「有幾本,我找給你。」

老闆從男主人手中接過十來本書後,像早上在店裡一樣湊在臉頰邊疾翻起來,我原先以為老闆找我來充當搬書苦力,不料這時他卻把書轉交給我,徵得男主人同意後便叫我坐在原書房主人的座位上把這十幾本書給讀完,他跟男主人談妥價錢,就打電話叫搬家公司來搬書。

老教授的前六本著作跑出來的圖竟然是繭,裡頭有個的男人不斷吐絲,絲越纏越緊,越纏越密,後來只能看到隱隱約約的身影,書就沒了。這時候,搬家公司來了三個壯漢,拿出滑板和大紙箱,極有效率地搬書、盛書、移書,像蠶吃桑葉般把書房吃出不少空間。我繼續讀著書,有三本的圖是有一隻手挖著嘴巴,兩本是一個人不斷跌倒,最後一本老教授還沒寫完,是一艘船。搬家公司這時候清到已經看得見牆上書櫃,老闆把筆記簿拿出來擺在書桌上,我原以為他要記帳,一注意筆記簿上頭的字,嚇了一跳,上頭用毛筆寫著「錄鬼簿」三個大字,他向我要了原子筆,翻開錄鬼簿,裡頭盡是密密麻麻的筆跡,他翻到六十三頁,在卷三十一底下寫上老教授的名字,生卒年月日,學術著作,然後居然開始寫起老教授的生平,寫了二十來分鐘才寫完,最後還加上一段評論:「白公曰:讀陳子書,悲其志誤也。彼以其材,攻學問之技經肯綮,則何窾不裂,何軱不割,而自令纏縛若是,豈不悔哉。」寫完之後老闆又衝著我笑,說:「現在記性不好,不趕緊記,怕就忘了!」

回程時,老闆在計程車上對我說:「待會兒到我家坐坐,順便整理整理書。」我點頭說好。車子轉出市區,往郊區山上駛去,停在一座看似廢棄的鐵皮工廠前,三、四條野狗興沖沖地對著車子叫吠,下了車,狗馬上安靜下來,趴在地上搖著尾巴,老闆取出鑰匙,走到鐵門前打開鑲在門柱上的小鐵盒,自動鐵門其哩匡郎往上捲起。我回頭看計程車消失在蜿蜒的蔓草間,再一抬頭,赫然發現前後左右竟是密密麻麻的墳墓,就算是光天化日,這麼近距離看到滿山遍野這樣熱鬧的墳墓心理要不發毛都難,我趕緊尾隨著老闆走進屋裡,至少眼不見為淨。

應該說是圖書館?還是倉庫?反正鐵皮工廠裡頭,迎面而來的就是一長列又一長列的書櫃,從門口看進去,就像養菇人家的培育櫃,長度至少有一百來公尺,寬度至少有五十多公尺,高度有二層樓高,簡直就像一個標準室內游泳池那麼大,書架之間的距離非常窄,要側著身才走得進去,書的數量恐怕有我學校圖書館的十倍以上。老闆靈活地走到最深處,出現一張桌子和小躺椅,老闆叫我坐在躺椅上,他自己則坐在椅子上,空間非常小,伸手可及全是二層樓高的書櫃,感覺像被困在巨石林當中,明亮的陽光從屋頂的透明波浪板照下來,感覺又好像是誤陷坎井,仰著天光等候救援。我問老闆:「這些桌椅是臨時休息用的吧?」

「不,我住這兒,平常就睡在躺椅上。」

「睡這麼小的地方?比我學校宿舍六坪大睡六個人還小。」

「已經夠大了,人佔太多空間了。」老頭摸著白鬚,露出牙齒笑著。

「書才佔空間呢,我們宿舍書櫃不夠擺,六個人的書全堆在走道上,進出不便,跟你這倉庫差不了多少。」

「書還不是人寫得嗎?」

「說的也是。老闆,我看你也不用再收書了,這些書夠你賣一輩子了。」

「不行,不行,還得多收點書,多讀點書,多蓋些章才行。」

「老闆,你都退休了幹嘛還這麼拼命,應該好好享清福才對。」

「使不得,使不得,你還年輕啊,不知道消失的可怕,不知道被遺忘的可怕。」

「這和書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你覺得人和書哪個壽命長?」

「當然是人!書很快就爛了。」

「是嗎?」

「當然也有書壽命比較長的,像善本書就是,不過數量一定比較少。」

「是嗎?」老闆不像問我,像是自己疑惑著。

然後他就要我把搬家公司已經上架的書稍微歸類一下,不和我聊天了,我忙了四個多小時,天快黑了,他才打電話叫來一部計程車送我回宿舍。

過了一個多月,這天交班時,老闆看我之前讀過的書擺在地上越來越多,笑瞇著眼問我:「排不上去?」

「對啊!賣不了那麼多,書補不上去」

「趕明天起,來練書法!」

「喔!」

隔天交班時,老闆拿了一本智永《千字文》書帖給我,說:「先讀就好,還不要寫。」我接到手,馬上開始速讀,三分鐘就看完了。老闆說:「先通讀上一萬遍,再來臨帖。」我愣了一下:「一萬遍?」老闆搖搖頭說:「一萬遍能學到形似,還算是有點慧根的!」

一萬遍?老闆走了之後,我暗罵自己是笨蛋,閒著沒事不會裝忙嗎?這下可好,一萬遍,不是一千遍,一百遍,是一萬遍,讀完一遍,畫一橫記號,也得畫上二千個「正」字才湊得到一萬,我真是吃飽撐著,沒事自討苦吃。話說回來,哪有練書法,不先開筆寫字,反倒是瞎讀帖子,就能把字寫好?天下哪有先看游泳姿勢,跳下水就會游泳的道理?我看老闆是越老越糊塗了。可沒辦法,老闆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我若不依他,他就每天衝著我瞇瞇笑著說:「沒關係,慢慢來,不急!不急!」嘴巴說不急,其實他心裡可急的很,上回在他家裡排書,他叫我慢慢看慢慢蓋章沒關係,自己卻像著了魔一樣在一旁狼吞虎嚥起來,拼了命似的翻書、蓋章、翻書、蓋章,到最後快到只剩蓋章的動作,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蓋章,看得我傻眼。這次要不順著他的意,我真怕他會急出心臟病來!只好「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晷,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召調楊……」耐著性子一遍又一遍速讀下去。

說也奇怪,這樣速讀《千字文》居然浮不起關鍵字,每個字都像漣漪一般只是微微起降著,有時上升,有時落下,並沒有出現任何圖形。就在我讀到第九千遍的時候,我突然聽到海浪沖刷沙岸的聲音,嚇了一跳,抬起頭來,鄰店的老闆正巧出現在店口招手,說:「ㄟ,少年仔,休睏一下,來參我看新的沙灘美女光碟啦,這大聲,你也讀耶落去!」

站在門口陪光碟店老闆看比基尼泳裝美女搔首弄姿的同時,我一直分神想著老闆在交班時對我說的:「等你真拿起筆來寫,得想像是自已的身體在運筆寫字,自己就是筆,筆就是自己,人筆合一,這才算入對門,別人講什麼雙勾、單勾、掌中抱虛,鵝頭奏筆,那都是捨本逐末,離源趨流,永遠也不能體會到書法的無窮奧義,更別說能成就自家書風。」我實在很難想像身體趴在宣紙上蝡動的感覺,頂多只有在成功嶺大專受訓的震撼教育中,全副武裝在乾燥的黃土上匍伏前進,搞得手肘、膝蓋傷痕累累;要不就是小時候打棒球從三壘衝向本壘板的滑壘動作,一不小心,就跌得狗吃屎,還被觸殺。就在我雙手前伸,想像滑進本壘的同時,地板忽然開始搖晃起來,原以為是頭在暈眩,勉強站穩腳跟,忽然架上的書開始掉下來,光碟店老闆大叫:「地震,有地震!」然後整個商場像一隻大蟲蝡動起來,上下搖晃,左右傾斜,有人開始大叫,奪門而出,光碟片老闆和我看勢頭不對,顧不得紛紛掉落的書和光碟,趕緊隨著人潮擠出商場外,跟著一群人在街道上驚魂未定地感受地的震動,仰頭察看著建築物的動靜,忽然就在這群人的各式姿態中,我想起老闆之前的話,正如他所說得如果人是筆的話,此時這群驚恐不已的人,各自不安姿態所呈顯的筆法果真不同!再者,在變動搖晃的地面上運筆方式肯定比老闆在安靜的地面上運筆方式大不相同,想到這裡我便開心起來,明天不同他好好槓一下怎麼行?

等地震稍微平靜之後,我和光碟店老闆一起回到商場內,看著滿目瘡痍的景象,光碟店老闆搖著頭說:「好加在,我這光碟是真輕喔,你那冊重舖舖,夠你搬到爽。」我笑一笑回答:「這跌落的冊無就叫作擲地有聲!」「少年仔你在說啥?」「沒啦!」我踩上書堆走進裡頭,把掉落一地的書再排回架上,一直忙到下班前,才總算把書全排回去。

隔天上班,店門還上著鎖,沒看見老闆,光碟店老闆跟我說整天都沒看到白博士。我打開門準備營業,正要開始繼續讀《千字文》,忽然想到老闆家裡的書該不會也掉下來吧?書掉下來如果人正好在裡面那還得了?我倒吃一驚,趕緊關門,招了一部計程車直接飛馳到老闆住處,大門深鎖,野狗不斷地對著大門叫吠,我猛拍鐵門,叫:「老闆!老闆!老闆!」鐵門像是被什麼頂住,發不出什麼聲音。我無計可施,只好打電話跟光碟片的老闆說明情況,光碟片老闆隨後就找了消防隊一起到了這兒,尾隨的還有兩台SNG,消防隊隊長問我話的同時,兩台攝影機已經對準著我,我說:「裡頭有很多書,我老闆可能因為昨天的地震被困在裡面,希望你們能進去救他。」然後他們開始行動,先鋸開鐵門,等到鋸出一個人高的大孔後,突然裡頭的書像洪水一樣傾洩而出,消防隊員不得其門而入。我再跟消防隊長說最有可能的位置,消防隊員再從鐵皮屋頂燒鑿出一個入口,隊員回報說:「裡頭書都倒成一團,得先把書搬出來,才有辦法。」然後消防隊員就一個一個排成一列,從裡面把書搬出來,搬到天快黑的時候,外頭已經出現一座書的山丘,裡頭的消防隊員突然大叫:「找到傷患了!找到傷患了!」這時兩家媒體記者突然像活過來似的精神奕奕起來,打開鏡頭前的白亮燈光,對著鐵皮照去,老闆被搶救上屋頂時,消防隊員急忙進行搶救,壓心臟、對口吹氣,最後消防隊員報告說:「已經死了。」老闆屍體被抬下來的時候,鏡頭的燈光還一直照著他,我驚覺老闆的黑頭髮居然全變成白的,我上前去摸著他的白髮,記者在一旁不斷問說:「請問他是獨居老人嗎?」「請問他怎麼會住在這麼多書裡面?」我忽然對著鏡頭說:「你看,他的頭髮全變成白的了!」

老闆的後事還是光碟店頭家鳩集附近店家共同出資才得以完辦,出殯當天,我到了靈堂,靈堂的擺設非常簡單,沒什麼人來祭弔,正堂上的輓聯「死得其所」是光碟店老闆請人寫得,雖然俗得很,但好像還蠻貼切,上款是「白飛鴻博士千古」,我這才知道原來老闆叫「白飛鴻」。告別式完後,我沒跟著一起上山,光碟片老闆也沒跟上去,老闆很有可能就在一群陌生的葬儀社員工的處理下,孤單地入土。

一個月後,我為了買書又到商場裡去逛,原來的舊書店已經改裝成光碟店,我走進裡頭,牆壁擺著各式各樣歐美日色情光碟,「少年仔,是你喔,欲來沒加我講一下。」以前賣光碟的老闆拍著我的肩膀,說:「白博士的房東把這間店租乎我。喔,對了,你等我一下。」然後他跑進隔壁店裡,回來時交給我一枚印章和一本筆記簿,說:「這交乎你可能較好。」原來是白博士的印章和筆記簿,我拿起印章,端詳著印文,才恍然大悟這印上的四字其實就是老闆的名字再加上蘇東坡的詩句而成,而這究竟是老闆的藏書章呢?還是他人生的印記?我不得而知。一手將印石放進口袋,然後翻讀起老闆的筆記本《錄鬼簿》,裡頭關鍵字浮起的圖居然是一隻灰白的大鳥,隨著頁數的翻動,可以看見大鳥拼命地在雪地上踏腳印,前後左右,上上下下,異常焦躁。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聽到了聲音,啪啦啪啦,是翅膀拍動的聲音,我嚇一跳抬起頭來,只看見一張又一張千姿百態的美女胴體,在色情光碟上閃閃發光。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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