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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幣(吳濁流文藝獎)
2006/08/21 12:02:17瀏覽389|回應0|推薦0

投幣

我其實是不太願意說出這個秘訣的,開玩笑,這可是我積累多年的功力,才有這等火候,現在,為了這個老人,以及後來我們莫可名狀的變化也就不得不把這個稀世秘訣說上一說。

我打小就愛看人玩抓娃娃機,正確地說,那時候還不能叫娃娃機,應該叫起重機。我小時候住在蔥仔寮,每年九月十五日九天玄女壽誕大拜拜這天,就能見到起重機。不過一年之中也不單只見著這麼一次,蔥子寮附近的三崁店、六塊寮、三板寮、十八間厝各自的主廟,時不時就又逢上哪個王爺、娘娘聖駕千秋壽辰壽誕什麼的,廟會是一村鬧熱過一村,那兒有廟會,起重機就在那兒。

鄉下的廟會是這樣,白天時,廟口會請來幾團布袋戲、歌仔戲正對著廟門演戲,這戲是給神明看的,叫做扮仙,小孩子不能隨便拿板凳大辣辣坐在戲台下看戲,像這種頂撞神明犯衝遇煞的動作準討大人修理,所以頂多只能站在角落邊遠遠瞧著,不過還好這扮仙的戲十分無聊,戲偶用根筷子杵在臺上,歌仔戲演員也鮮少動作,淨說些恭賀祝壽、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應酬話,不看也沒多大損失。等到天一黑,村裡就一片鬧哄哄,每家家戶戶擺下酒席,鄰近的親朋好友趕來吃飯,平常冷清寂寥的馬路突然被人潮車潮給擠得水洩不通,動彈不得。酒足飯飽之後,人群就往廟口移動,準備看戲去,那時電子花車和流動電影院還沒起流行,純粹就是看戲。

像我們這樣的小孩除了看戲之外,其實最高興的是感受廟會的熱鬧氣氛,平常村裡頭只聽得見風聲、狗吠聲和蟬叫聲,晚上的話再加上一點點蟲鳴唧唧聲而已。得等到廟會才能體會到人擠人的樂趣,稍微感受到人生鼎沸的刺激,再加上強力放送的戲台聲音,眾聲喧嘩,那真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交響樂了。另外還讓我們這群小孩們醉心不已的就是環繞戲台邊的流動攤販,賣著醃芭樂、醃鳳梨心、燒酒螺、棉花糖等零食,真可謂一棒在手,幸福無窮。等到這些個都完全享受過後,我就會蕩到起重機前,看著別人玩起重機。

起重機的外殼由四片木板組成,上半部鑲有四面玻璃,玻璃內塞滿各種玩具,有塑膠頭布袋戲偶、玩具水槍、洋娃娃、小玩具等等。當時只要投進還是蔣公頭像的一元大硬幣,裡頭的迷你起重機就會開始運作,用搖桿可以控制起重機的吊臂作圓弧型運轉,待相準目標,按下吊物鍵,機臂便會釋下鏈條讓怪手直撲獵物、一口咬住,順利捕住玩具的話,起重機便立即起錨、旋轉至洞口,鬆開怪手,讓玩具從腳下的出洞口跑出來。

用說的當然比較簡單,眼前這五台起重機,整個晚上都還沒人成功吊起一隻半截的。我從小精打細算慣了,投了一塊錢失利之後,就不再輕舉妄動,只在一旁觀望著,看有誰能成功吊出玩具,再從中學得技巧才肯又放手相拼。約莫過了兩三個小時,流鼻涕的張麒麟來了,他那時才讀山內國小一年級,老是寫不好自己的名字被老師罰留校重寫,害得全村路隊都要留下等他才能回家,大家都怪他爸給他取個這麼多筆劃這麼難寫的名字。張麒麟這時走了過來,掏出一枚硬幣,好不容易才把一塊錢進投幣孔,起重機嘰嘰歪歪運轉起來,他也不當真,雙手抱著搖桿亂搖一通,再用右手猛敲按鈕,可天下就有這麼奇的事,居然就莫名其妙給他抓起來一隻兩齒仔布袋戲偶,甩進洞口,他伏身用手探取,抓起戲偶就把右手伸進玩將起來,回過頭來衝著我笑:「嘻嘻!兩齒仔,兩齒仔。」然後就抹著鼻涕,興高采烈地跳回家。我一看連這種大頭都能吊得起來一隻兩齒仔,我,山內國小經常考第一名的人肯定也是行的,於是把口袋裡僅剩的七塊錢,信心滿滿一一投入,只見起重機搖頭晃腦來回了七次,結果什麼也沒抓到,只抓著了一肚子火氣。

這一失手,到我真正抓起第一隻娃娃,那已經是十年後的事了,而我已離開蔥仔寮到台北唸大學。

學校宿舍後門正對著一家電玩店,電玩店門旁擺有三架娃娃機,這娃娃機和我小時玩的起重機不同,只有一隻三爪吊鉤掛在橫桿上,沒有迷你起重機的造型和怪手,每玩一次得花上十元。那天,期中考剛完,室友們跑進電玩店裡頭玩電玩,我討厭煙味沒跟著進去,就在外面等著,順便巡視一下娃娃機裡的娃娃,其中有一台是龍貓布偶,非常可愛,我一時手癢,明明知道抓不起來,禁不住還是掏出了口中的硬幣,想試試運氣。投後幣,三爪吊鉤開始動作,仔細相準了目標後就按鈕放下吊鉤,鉤搖晃得厲害,落地時甩到空地上,連龍貓的毛都沒碰著,就又上錨起鉤,書空咄咄,返回老巢。我一氣,又投了一枚,這回我想抓的那隻沒咬到,倒是咬到隔壁的另一隻龍貓,管他,有抓到就好,眼看龍貓緩緩地吊了上來,正移往洞口,哪知一到最高點,鉤爪一晃,龍貓就又掉了下來。我一看,氣的不得了,讓機器結實地吃上我一腳:「幹!這麼鬆,誰抓得起來!」

「自己技術不好,就不要怪機器!」

我回頭一看,是個老人,老人也不聽我回話,從口袋中掏出幾枚硬幣,走到我旁邊那台娃娃機前,投幣,自顧自地說:「看仔細囉!」然後看他作了一個極誇張的動作,史奴比就從洞口跑了出來。接著他又走到另一台機器前,同樣動作又作了一遍,小松鼠也跟著跑出來,最後他叫我讓讓,讓讓,給他試中間這一台,結果龍貓也溜了出來。然後老人對著我笑:「這些送給你吧!年輕人。鬆有鬆的法子嘛!老怨天尤人也不是個法兒。」便大搖大擺地走了。

我回想一下老人的方法,四下看了沒人,才鼓起勇氣投了一枚硬幣試試。

老人的秘訣是這樣,前後只有兩招,第一式是穩住吊鉤:檯面上不是有兩顆按鈕嗎?左邊這顆控制吊鉤左右方向運動,右邊這顆控制前後移動,一般按完「左右鈕」運轉後,繼續按「前後鈕」,待移至目標物上方時,鬆開上下鈕,吊鉤會逕往目標物撲去,但前後移動時,一放開前後鍵,橫桿會立即停止不動,馬上放下吊鉤,可吊鉤本身還有一股向前衝的慣性力道,造成吊鉤一邊下放還一邊前後擺蕩,不易準確捕獲目標物。老人控制吊鉤穩定的方法是,左右鍵按完,再按前後鍵,一對準目標,便鬆開前後鍵──同時回頭再壓住左右鍵,這時吊鉤不會被立即下放,而是貼在橫桿上前後擺蕩,也就是說這個小絕技是讓吊鉤先控制好暴躁脾氣,等他靜下心來再往下撲咬,增加一擊命中的機率。可這種技巧對付鬆垮的吊鉤於事無補,所以老人還有第二式:鐘擺飛翔:龍貓被抓到最高點時,鬆垮的吊鉤回到橫桿只要稍微一碰撞,不是會被震落嗎?所以老人,趁著布偶被拉高至洞口高處之上但尚未抵達橫桿前的短暫距離,他做了一個極其誇張的動作──雙手握住娃娃機的上沿,右腳伸進出洞口,像過肩摔一樣猛可將機器搖傾移歪,只見即將鬆脫的龍貓,沿著一道完美的拋物線,像籃球投進籃框般飛翔進出洞口,順利地落在右腳下的洞裡。

龍貓從我腳底掉下來的那一剎那,我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湧上胸口,那到底是什麼感覺,我一時間也說不上來,只覺得整個人是輕飄飄地,覺得這個大千世界上我再也不是一個平凡的人,而是擁有某種值得讓人肯定的什麼東西,或許是百發百中,手到擒來什麼之類的。

久而久之,抓娃娃變成我的一種癖好。

平常只要遇上假日,我就會騎上腳踏車,在台北的大街小巷亂鑽,尋找娃娃機下落,娃娃機數量多的像百貨公司、遊樂場、電玩店早被我翔實調查結束自不在話下,而在巷弄中被我意外撞現的也不算少數。後來,我把一年多的田野調查實錄整理成一本《千禧年娃娃機大觀》,裡頭詳細記載了各地娃娃機的機型、吊鉤鬆緊度、吊鉤類別(有二爪、三爪、四爪之別)、機內吊物內容、娃娃機數量、機台固定與否(牽涉到可否傾移機台,實踐鐘擺飛翔理論)、搖晃警示與否、得手數量和機率等等。最後依娃娃機所在地,繪有一張地圖,夾在最末一頁。每天,我會依照空閒時間劃分路線,君臨一下那些我的娃娃機子民,隨時調整更新紀錄,保持這本書的最新版本。

等到各種娃娃堆滿床板、書桌、衣櫥,甚至走道,原本開心有那麼多娃娃的室友們也開始抱怨起來,我才驚覺不妙,因為就算我允許室友可以隨意拿娃娃送給他們各自的女友,整套的史努比滑雪隊、櫻木花道的湘南球隊、南方四賤客,小丸子卡通人物,一套又一套被送了出去,寢室內的娃娃並沒有減少的跡象,等到這些女友們都拒絕再收娃娃禮物之後,娃娃數量剎時暴增起來,因為我每天仍到處巡視我的娃娃機子民,帶回各種娃娃,數量有增無減,娃滿為患了。到後來室友們要進到寢室幾乎都得鑽過娃娃堆才進得去。

「不如拿一些去師大夜市賣。」室友聰興在門外猶豫要不要鑽進去時,這樣說著。

「好點子,只是不知道韜之肯不肯?」室友耕翰回頭看著我。

「我無所謂啊!你們願意拿去賣就拿去賣吧。」

於是室友們從走廊的雜物間中找出兩個大布袋,囫圇塞進了幾百個布偶,扛著鼓鼓的布袋就往夜市奔去。

一晚下來賣得一千多塊,大夥兒買了滷味、鹽酥雞和三瓶可樂,就在寢室裡清出來的空地上慶祝起來。

聰興一邊咬著雞塊,一邊對著我說:「韜之,你以後就負責去抓娃娃,我們負責賣好了,說不定真能賺上一筆錢,充當寢室公費,以後要去哪玩,不愁沒錢。」

我喝光杯裡的可樂,說:「那沒問題,只是要有點公費讓我去抓娃娃。」

「好,今天的收入撥出五百元給你,你明天就開始好好抓娃娃。」聰興高舉炸魷魚開心地說著。

當夜商議定,寢室裡頭六個窮光蛋學生一下子好像完成了某件重大商業協定,全都對往後遊樂經費出現的一點希望微光充滿了無比期待。

於是,每逢修課空堂較多的白天或晚上,我便在台北的大街小巷遊蕩,一看到可愛的娃娃,只要吊鉤鬆緊度合宜、機台可以移動,我便全數清檯,抓他個片甲不留。如此一來,只過了一個多月,寢室公費就從原先的幾百元激增到三萬多元。

這一天,我來到了西門町一家百貨公司,八樓遊樂場擺有十四台娃娃機,機台內是新近流行的大頭狗布偶,布偶像台北市的垃圾袋一樣有大、中、小、特小幾種,我把其中一台娃娃機內中型大頭狗全部抓光之後,只剩一枚硬幣,回頭一看,想試試大隻的能不能抓得起來,就往大台機型靠近,就在我走過一根大柱子後,意外發現了一票老人,遊樂場出現老人是相當奇怪的事,大抵遊樂場是年輕人的天下,會出現老人頂多只是一名老人帶著小孫子的那種組合,可眼前景象不是一兩個老人,而是一群老人。老人們手上都捧著一盒代幣,團團圍住一台機器。「在幹嘛啊?」我禁不住好奇,也不把最後一枚硬幣用完,就往老人聚集處走,看看這群老人究竟在做啥。等我走進,因為老人實在太多,看不見盡頭的機器,只好問最後頭的一位老先生:「老伯,請問你們在做什麼?」

「在排隊啊!」

「排隊做什麼?」

「等玩夢幻銀河列車!」

「什麼是夢幻銀河列車?」

「就前面那台遊戲機!」

「有什麼好玩,排了這麼多──人?」我差點說溜嘴,加上個「老」字。

「你待會兒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我墊高腳尖也只能望見機器頂端,那是一個大圓柱體,不斷有閃光出現,偶而還伴隨幾陣巨大雷響,雷聲一響,老人們就全跟著一起歡呼叫好,並且伸長著脖子往前擠看,嘴裡嘟噥著:「哪一台?哪一台?」我禁不住好奇,沿著牆壁穿過人群擠進最裡層,才瞧見圓柱體的廬山真面目,那只不過是一台推錢機而已。

推錢機是什麼呢?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啊,我小時候就有了啊!廟會時不是有起重機嗎?比鄰起重機的一定是推錢機,推錢機就是把錢投進去,錢會沿著一層透明玻璃往下掉到平台,平台會前後移動,把硬幣往前推送,擠推平台上的其他硬幣,逼往下一層平台掉,再擠壓下層平台上的其他硬幣墜下懸崖,掉進出洞口。眼前這台圓柱體推錢機的原理和小時候所見相同,只不過它有五個窗口可以讓五人同時玩,而且每個窗口各有兩個投幣口,投幣口還有一長條滑行軌道可調整硬幣掉落方向,增加硬幣落地時的準確率。只見老人們左右手各握一把代幣,聚精會神地左右開弓、不斷投幣。

「代幣可以換錢嗎?」我輕拍一旁穿綠色制服的遊樂場工作人員,他正低下身為這些老人遞送杯裝的礦泉水。

「不能。」他抬起頭來回答。

「那有什麼好玩?」

「刺激啊!你不知道這台機器每天一開店就擠滿了人,慢點來就沒位子了!公司現在又向日本訂貨,要再增購一台。」

「有什麼刺激啊?還不是一堆代幣而已,又不能換錢。」

「反正他們就覺得刺激嘛!不然那麼多老人來幹嘛,跟你解釋也解釋不清,你們年輕人不會懂的。」

我心裡面嘔他,「你也才幾歲,跟我說什麼你們年輕人不懂!」這時候突然雷聲大作,老人們立刻歡呼起來,「又中了!又中了!」我趕緊往右邊窗口看,只見原先在投幣口上方奔跑的火車,忽然把六節車箱中的代幣一車箱又一車箱往下傾瀉,硬幣就像流水一樣倒向平台,平台一移動,錢幣便嘩啦啦流往出洞口,這一灌注,怕不有千來個也有百來個代幣從空而降,要可以換回真錢,少說也有千把元,這可比抓娃娃機好賺太多。

得彩的這位老人別過頭去喝礦泉水,等火車傾瀉完,才又回過頭來繼續投幣,我端詳著他的臉,只覺面熟,好似在什麼地方見過。突然,我正前方的這個老人也搏得火車傾洩,雷聲大作,大家又是一陣歡呼,原先那位老人也往這邊看了一下,一看到我右手提著透明塑膠袋,裡頭有滿滿的大頭狗,便又往上看著我的臉,過了一會兒,對我招手,示意要我過去。

我擠挨到他身旁,老人指著我手上的娃娃說:「開竅了啊?」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老人又繼續說:「怎麼?忘記以前抓不上來還猛操粗口哩。」

「你是?」

「哈哈哈,想起來了吧?」

我才想起,眼前這個老人就是在師大路教抓娃娃的人。

「好樣的,你等等,待會兒我請你吃頓飯。」老人停止手上動作,彎下身把腳下洞口的代幣全掏挖出來,一把一把放進座位邊的背包,背包裡全是代幣,放完後,老人掂一掂背包,代幣嘩啦嘩啦響個不停,看似沉手,老人放了回去,對我說:「年輕人,幫我提一下吧!」我把大頭狗塑膠袋改置左手,右手一把拾起背包,往後揹上。老人一離座位,後面的人立即補上,迅速擺妥代幣盒,左右手各抓起一把代幣,便機器似的左右開弓,一枚一枚投幣。

老人領我到樓下附近一家迴轉壽司店吃午飯,坐定位後,老人取下一碗章魚壽司,便叫我也隨便拿愛吃什麼就拿什麼,今天他請客不要拘束,我拿了幾盤手捲、茶碗蒸和生魚片壽司,胡亂吃了起來,老人一邊對我說:「抓娃娃抓多久了?」

「一年多了。」

「有什麼心得?」

「能賺點錢花用。」我把室友拿娃娃去賣錢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老人。

「還有什麼心得嗎?」

「嗯,多少有點虛榮吧,尤其是在我之前下手的人是一個女生,她老抓不起來的時候,我就湊上前幫她一把,得手之後,她會流露出真誠的崇拜眼神,小孩子也會,那時候我就特別爽。」

老人只是點頭笑著。

「老先生,剛剛那台機器有什麼好玩?讓那麼多人圍著排隊。」

「還不是躲時間!裡頭哪個不是踩半腳進棺材裡的人,聽聽錢幣滑啦啦響,好容易樂起來,樂起來就渾然忘我了,哪還惦記著年華老去、時光催逼?你,年輕人是懂不得的!」老人往嘴裡塞進一塊鮭魚蛋壽司,津津有味地嚼著。然後又抬起頭問我抓娃娃的事,我同他說記不真切究竟抓了多少,只怕沒有上萬,也有幾千隻了。然後順便把隨身攜帶的《千禧年娃娃機大觀》掏出來給他看,他看完後哈哈大笑了幾聲,看上去高興的不得了。

「好樣的,下午有沒有空到我家坐坐?」

我反正也沒事,就答應了。

老人的家在仰德大道上,就是平常我們坐公車上陽明上沿途會巴著窗戶看的高級別墅那種。

我坐在客廳沙發上的時候,心還遺留在入口的銅鑄大戶、石獅子和庭園裡的噴泉、草坪以及山下美景的驚嘆中。

「我小孩都在美國,美國我住不慣,就跑回來看房子,陪陪死去的老婆。」

「老先生,你一個人住,不會寂寞嗎?」

「哈。」老人坦率地笑了一聲,隨意揮起右手,又說:「你上來瞧瞧。」

老人領著我上二樓,才剛到轉角處,我就嚇了一跳,從房間漫出走道的布偶有一個人那麼高,簡直就像一座游泳池,可以跳下去乾泳。老人擠進裡頭,要我也跟上,一直擠進右邊最深處的那間房間,撥開腳底下的布偶,赫然發現一塊神主牌,老人開口說:「這是我老婆的靈位,我讓這些布偶陪她,省得他孤單、沒伴。」接著用手臂的袖口仔細地擦一回靈位牌,才放回原位,離開房間。

下樓後,老人又領著我看他的寢室,叫我把他的背包帶上,房門一開,遍地都是代幣,老人腳踩進錢堆中,發出窸窸窣窣、鏗鏗鏘鏘的撞擊聲,要我把背包裡的錢幣隨便倒在地上,他撥一撥床上的錢幣,便落坐在床沿,問我:「有聽到甚麼聲音嗎?」

「錢幣撞擊的聲音啊。」

「還有呢?」

「你說話的聲音。」

「我不是說這個!」老人這時候有點不悅了。

「那就沒有了。」

「沒聽見時間的聲音?」

「老先生,你開玩笑吧?」

「你仔細聽,牆上那隻咕咕鐘,滴答,滴答,不斷叫著,你沒聽見?」

「那麼小聲,仔細聽根本聽不見的!」

「那可像打雷一樣大聲啊,年輕人!」老人右手指著咕咕鐘,說:「雷公雷母整天躲在在裡頭吵架,哪能安寧,哈哈。」

「不想聽,就把電池拿掉啊。」

「這咕咕鐘不用電池,鏈條自己動。」

「那就不要上鏈條,讓它停下來。」

「哎,那也使不得,沒了聲音,整個屋子靜悄悄,沉悶的很。我不戴手錶,鐘又不轉,時間馬上亂掉,半夜醒來分不清是初夜還是深夜,午睡起來搞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靜得一蹋糊塗,人就迷失在時間陷阱裡頭,使不得,使不得。」

老人真是奇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受不了這個,又割捨不了那個,真是自作自受。

「老先生,你房裡放那麼多代幣做什麼?」我趕緊改變一下話題好緩和一下僵局。

「陪我啊。」

「錢幣怎麼能陪你?」

「能喔,只要我醒著,在房裡不管走到哪兒,聲音就跟到那兒,熱鬧的很。」

老人放鬆身軀順勢一躺,錢幣一下子注滿彈簧床的凹陷處,像一群嘩鬧的小孩玩著抓迷藏,爭先恐後地往他身後躲。老人隨意地從床上抓起一把錢幣,舉到胸前便往下放灑,彷彿一場小雨。

「這些錢要能換真錢該有多好?」我一邊開玩笑地對他說,一邊走向前,往床尾沙發坐下,沙發也堆滿硬幣,吱吱呀呀地叫著。

「哎─錢,錢我多的是!」老人轉過身,打開床頭櫃,搜出一本小簿子,回過身,就遞給我。

我接手一看,是本存款簿,封面上第一行印有華南銀行字樣,第二行寫著「張緯先生」,翻開來看內頁,裡頭的阿拉伯數字長長一串,我仔細數了一數,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億、十億,天啊,趕緊眨一眨眼,又重新數了一遍,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億、十億,一個數字沒少算也沒多算,分毫無誤,整整三十多億,三十多億存款耶!我的手突然顫起抖來,手裡的存款簿竟像鉛球一般,直往下墜,差一點就掉到地上。我趕緊把存款簿雙手奉還老先生,免得有任何閃失。

老先生看我驚訝表情,乾笑了幾聲,也沒出手接回,逕自躺回床上,臉朝著天花板說:「你要,就全給你吧!」

「老先生,你開玩笑的吧!」

「我老人家跟你開甚麼玩笑?」老先生又翻身打開床頭櫃,搜出一枚印章交給我,說:「小兄弟,這裡頭的錢同你換那本《千禧年娃娃機大觀》怎麼樣?可以的話,明天就和你去銀行辦手續!」

「老先生,你開玩笑吧?」

老先生當真不開玩笑,隔天一早,他就出現在師大宿舍門口,和我一起到師大路上的華南銀行辦轉讓手續。坐在銀行的貴賓室沙發上,經理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直覺我是個金光黨,不斷向老先生確認:「要一次轉讓嗎?」老先生肯定地點頭說:「你照辦就是了!」經理無可奈何,計算好贈與稅的金額後,拿報表向老先生說明,老先生爽快地簽章蓋印,經理再拿出一些表格要我填寫、蓋章,全部辦妥後,交給我一本存款簿,裡頭還有二十幾億。

然後,我就從一個窮學生忽然變成億萬富翁。

然後,原先規劃好的許多人生計劃忽然都變得滑稽起來,更多顛撲不破的價值觀現在也都顯得莫名其妙,譬如說我那麼努力讀大學不就為了找份好工作?找到好工作不就為了能賺錢糊口?錢賺多了不就出人頭地?可現在全都直接跳過,傾刻之間直達終點,本該是蒼蒼白髮才能意猷未盡地回味人生,但現在卻搶先回顧了,於是在人生戰場上戰戰兢兢匍匐前進的小老百姓們,此刻看來,竟像一場鬧劇!還好,我再也不用是裡頭的一名演員。

我從宿舍搬出來,搬進一家五星級飯店,每天在裡頭悠哉度日,吃自助餐,喝下午茶,上健身房,泡游泳池。學校的課有一堂沒一堂地上,後來索性休了學。很多時候想出國去玩,又怕飛機掉下來,小命不保,白糟蹋了這些享受。後來把戶頭裡的錢拿了一億給大哥,一億給大姊,一億給二姐,親朋好友看誰需要資助的就盡量分潤一些。最後在仁愛路上買了一棟億萬豪宅住。

鄰居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相對於他們,我只是一個有錢的無業遊民。我既不忙碌,也無憂愁,但是無所事事,於是又開始到處抓娃娃,讓空蕩蕩的房子裡頭到處充滿娃娃,經常想念著我那本《千禧年娃娃機大觀》。

我讓司機備妥賓士車,要他載我到仰德大道去接「張緯先生」。

老先生已經在門口等著,司機開門讓他進來,老先生笑著說:「這麼久沒來找我?」

「忙著分錢出去,到現在才又有空!」

「有趣吧。」

「還好,非常瑣碎。」

老人理了理袖口,低著頭說:「還沒見識過鄉下廟會呢?」

「有件東西肯定有趣,先不告訴你,到時候便知。」

車子在高速公路飛馳著,老先生望著窗外景色,不多久便睡著了。

抵達蔥仔寮時,已經是傍晚,蔥仔寮的親友們列隊站在村口歡迎著,受過老先生恩澤的不知道有多少,現在都來表達一下感謝之意,握手道謝,再三感激。

廟會的布袋戲和歌仔戲一到晚上現已改成脫衣舞,村人們好心讓出前頭座位給老先生欣賞,我跟他們推辭說:「不用了,你們自己看就好了。」外舅公一旁低聲斥責著:「你少年郎家,不知禮數!」我只好同他們解釋:「人是欲來看別項物件的,不是欲來看脫奶舞耶!」

我帶老先生走到戲棚下,只看見一整排電動玩具,趕緊問老闆:「老闆你之前的起重機和推錢機呢?」

「早就沒人玩,都當破銅爛鐵賣了!」

我再問老闆:「哪裡可以找到那種機器?」

老闆面無表情地,換了一個小朋友的零錢之後,才說:「你去北港的舊兒童樂園看看,說不定裡面還有。」

當晚,老先生和我住在外公家的三合院裡,他一句台語也聽不懂,偏偏我外公愛抓著人家聊天,一直問些無聊的問題:「你富爺人是攏吃啥米?」「你厝內百面有五六耶菲庸乎!」我只好充當翻譯,亂翻給老先生聽:「我外公說你看起來很年輕,是怎麼保養的?」「他說你幫助蔥仔寮很多人,是一個活菩薩!」老先生就對我外公猛笑,說:「哪裡!哪裡!你看起來也很年輕啊。」我就跟我外公說:「伊厝沒非傭,乾呢伊一耶人呢。」外公就瞪大著眼說:「這哪有可能?」

我和老先生睡同一間,老先生喃喃自語地說:「還是鄉下好,晚上有風聲、有蟲叫聲、有狗吠聲、有青蛙叫聲,就是沒有時間的聲音。」

隔天一早,驅車前往北港,找到了舊兒童樂園。

兒童樂園已經荒廢,鐵門生鏽得相當厲害,傾倒歪斜,中間露出一條縫,剛好可以穿過,我們撥開雜草走了進去。入口V字型的二樓建築已經斑駁不堪,牆面長著青苔,到處漏著水。走進裡頭一看,廣場上的旋轉木馬、小火車和摩天輪已經老舊衰朽,埋沒在半腰高的雜草當中。我領著老先生往右邊的走廊走,一邊說著:「我小時候來過,記得應該在這棟裡面。」走到盡頭,從窗戶外果真看到了幾台起重機和推錢機擺在最後一間房裡。我趕緊四下尋找入口,回頭一看,入口原在走廊最前端。

推門進去一看,一座玻璃迷宮擋在面前,玻璃很厚很髒,染上一層薄薄塵埃,但仍可以隱約看見盡頭有起重機和推錢機。

迷宮的入口有兩處。

「一人走一邊,看誰先到終點。」老先生突然像小學生一樣,高舉緊握的拳頭,相當興奮地說。 

老人選了右邊入口,我則往左邊進去。

走著走著,我走得太快,一不小心,撞上一面玻璃,乓的一聲,往後跌倒,雙手摀著額頭慘叫一聲。老先生隔著重重玻璃喚著:「怎麼了?怎麼了?」

「撞到玻璃,好痛!」我淒厲地回答。

「小心點。」

「喔!」我勉強答了應,站起來,又往前走。

過了二十幾分鐘,我和老先生都還在迂迴曲折連綿不絕的玻璃牆中東繞西轉,南來北往。老先生從附近發出聲來相互打氣:「就到了,再堅持一下子,就到了。」然後又過了半小時,我們還在裡面繞來繞去,走不到終點,更糟的是,就在我們決定往後退出時也走不到入口處,一直在裡頭繞繞繞,進退不得。

就在我手足無措的時候,忽然心頭一震,這整間房不就是一台推錢機?左右還各有一個投幣孔?我駭怖地大叫起來:「糟了!糟了!」

「怎─麼─回─事?」老先生問完之後,只聽見一陣落地的鏗鏘聲。

「我們,我們變成硬幣了!」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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