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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技藝與行當──讀《春燈公子》(讀書人)
2006/08/18 17:09:42瀏覽648|回應0|推薦0

中國傳統小說在宋代以前大體分成兩類,一類是志怪小說,另一類則是志人小說。志怪小說,見名想實,不外乎紀錄些神鬼怪異之事、或者炫燿地大物博的瑣聞,抑或增添加補正史之外的歷史傳聞,著名的干寶《搜神記》、王嘉《拾遺記》、張華《博物志》,正為三類代表作。志人小說,則以人物言行軼事為主,區分情性,品評高下,南朝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允為著名。到了宋代之後,勾欄酒肆裡的說話人行業逐漸興起,連帶引起話本(說書人底本)創作需求量大增,久而久之為引人入勝、勾人懸念,章回小說的形式便日漸成熟。章回小說與志人、志怪小說的不同,有點兒像樂府詩和古詩一個可入樂一個不可入樂的差異有點兒相似,這樣說罷,一個可以用嘴唇瓣兒播弄說給人聽,一個卻不行。

但在章回小說這種大部頭的形式尚未成熟之前,說書人還是得幹活,據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回憶北宋汴梁盛況,談到「京瓦技藝」云當時說話的分目,有小說、合生、說諢話、說三分、說五代史等。說三分、五代史便是講史了、合生約莫就是現在的模仿秀、說諢話則是講笑話,小說則專講故事,其中又以小說為最難,據南宋耐得翁《都城紀勝》(記述南宋都城杭州)云:「(說書人)最畏小說,蓋小說者,能講一朝一代故事,頃刻間提破」,原因就在故事必得短小精悍、讓人印象深刻,如此一來故事的消耗量必然大增,如何推陳出新不落窠臼變成了說話人能耐的大考驗。此外,說話人口才又得有「談論古今,如水之流」的本領,得博學通貫、便給流暢,更是難上加難。當時說書人講小說這一科,據耐得翁回憶「一者小說:謂之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發跡變態之事;說鐵騎兒,謂士馬金鼓之事。」給分成三子目,銀字兒所說者為煙粉(煙花粉黛),靈怪(神仙鬼怪),傳奇(離合悲歡)等;說公案所說者為搏刀赶棒(拳勇),發跡變態(盛衰)之事;說鐵騎兒所說者為士馬金鼓(戰爭)之事。

播撒這麼一大串兒文學史上的陳腐舊文,不是要賣弄什麼,只是要來談談《春燈公子》的底細罷了。

透過小說史的演變,或許才能知悉《春燈公子》的一些企圖,首先它把傳統小說分類給打破又綰合起來,如標目上的二十品人物,實則承繼志人小說《世說新語》分品論評的傳統而來,但在敘述時卻採用了說話人形式,除插入說話人講述時的口吻之外,還加入現代小說看似累贅的技巧,如重複(為使聽者回憶;加深印象),岔出解說(為使聽者明白某些生難字眼、關係或專有名辭)等等。內容上則仍不出銀字兒、說公案所說,以傳奇(離合悲歡)、搏刀赶棒(拳勇)、發跡變態(盛衰)為主。換言之,《春燈公子》刻意融合貫通了傳統小說的類別開出一個既熟悉又不全然熟悉的面貌。

《春燈公子》在面貌上其實極類似擬話本,同馮夢龍的三言、凌濛初的二拍一樣,大抵一則故事寫一人,不同的是,《春燈公子》較之來的更具結構性,它讓序言裡的春燈公子把書中十九個故事巧妙串在一塊兒,成為一個有機整體。喔,不,我們這樣指稱不確,《春燈公子》其實就是話本,它原先就是作者在電台上說講故事的底本,特別的是,它和古代話本定稿的形成過程又恰恰相反,過去的說話人草創故事、蒐集故事、改編故事,說過一次了,再說第二次時便針對前次說書時的成效得失進行修改,以致下回說講便有了異同,同一人如此,承繼者所說差異更大,也因此造就了話本有了活潑生長的特色,它可以推陳出新、可以改動情節、可以增添波瀾,也可以刪除沉冗,同一個故事在不同說書人手裡都呈現不同面目。即便如此,在文人眼裡看來,說書人的話本文字總是「語多俚俗」、「非博雅之派」(《拍案驚奇》序),所以忍不住想要插手改寫話本,使其「頗存雅道」,三國、水滸如此,三言二拍亦復如此。但基本上,讀書人不說書,說書人入不了士籍,可謂涇渭分明,《春燈公子》的作者偏偏又打破了界限,他既說書,又是文人,話語不俚俗,又存雅道,用古代的話說就是「當行本色」。

讀書人插手話本,有利有弊,好處自然是豎立起文學的高標,壞處便是終結了話本活潑生鮮的生命力,比方說《三國演義》一出,《三國志平話》就乏人問津了,更遑論說書人自個兒珍藏的三國底本了。這樣看來,讀書人好似有點兒搶人飯碗的不應該,實則不然,其一,中國筆記、小說、正史、雜史、軼聞,故事之多,何啻億兆,不患故事之不足,患說書人不肯多知故事而已。其二,在中國小說史當中,定型的典範故事經常透過文類的變換來延續活潑生鮮的生命力,如著名的《西廂記》,即是王實甫從唐代元稹傳奇小說《鶯鶯傳》接過手來給改成了元雜劇,後來又有李日華把王實甫原屬於北曲的《西廂記》給改成南曲《南西廂》。如此看來,文類間的變換改寫,維持住了經典故事的活力。從這裡就可更清楚看出《春燈公子》的企圖,它避開了經典故事的改寫,閃入中國故事之林,寫出看似新創又似改寫的故事,重新述說、重新書寫,企圖用區區的十九個故事引起讀者重新認識、理解、體會那個浩瀚、豐沛、隨手出神品(《小說稗類》語)的中國故事之林,如此著意,不可謂不大。

也因為《春燈公子》擁有了話本的活潑生命力道,讓評論家、學者暫時望而卻步,比方說擅於統計的專家,很快就歸納出題材中儒釋道俠比例、情財恩仇比重失衡的狀況;精擅女性主義的學者很快發現其中男性沙文的祟影,居然只有一篇展現出女性的智慧;後殖民專家只能看到一篇台灣飛毛腿的故事(而且還是個賊),其餘竟然都是大中國;有考據癖的學者一時間還找不著原始故事源頭正著急著……。但說書人很壞,話本很鮮猛,它還會有夏、秋、冬系列,誰也不好先說什麼,只得暫時觀望、姑且聆聽,看說書人還玩什麼把戲!

說書人玩什麼把戲,從《春燈公子》還是約略可看出一二。

首先是說書人再一次操弄起幾已失傳的說書行當,以及此一行當所應具

備的各項技藝,拋開講述口談的技巧不談,專看文本所展現的內容,融

古詩、詞於一爐而冶之的能耐,原就是話本寫作的基本要求,但在古典

、現代兩分的情況下,現代文學作家能寫作此等文類者已寥寥無幾,更

不用說話本裡頭所應具備的歷史知識和文化素養。因此將《春燈公子》

視為一座橋樑,連接現代讀者通往古典,似乎並不為過。再者,雖說書

末介紹語云「在這十餘篇彼此間看似毫無關聯的短篇傳奇中,不圖藉古

諷今,但盼今人能自故事裡跋涉於傳聞、閒話、猜度與算籌之間的古人

行徑裡,看出一些意思。」偏執的研究者還是可以指出像〈李仲梓─貪

痴品〉最後一句話:「這是一個懲治虛情假意的混蛋、也懲治他那些以

偽事訛說違背星卜專業的共犯的故事」就有藉古諷今的意思兒。但我們

相信,作者並不全然要「時著良規,一破今時陋習」(〈拍案驚奇序〉)

,雖則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不少隱含教化意思的篇章,如〈李純颩〉、〈

黃八子〉、〈菖蒲花〉、〈李仲梓〉的戒淫,〈獅子頭〉的戒口、戒急

。但更多篇章,我們理解說書人其實更希望讀者可以看出一些意思,這

些意思說穿了極可能就是一種滿足感,心靈的、感官的、想像的、啟發

的、豁然開朗的、知識的、情感的……都好,因為說書話語的感人力道

,就像馮夢龍所說:「試今說話人當場描寫,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

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決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貞

,薄者敦,頑鈍者汗下。雖日誦《孝經》、《論語》,其感人未必如是

之捷且深也。」遠遠超過許多經典。

正因為如此,當消失的技藝與行當重現江湖時,自然彌足珍貴,無怪乎

頂尖的說書人竟可以像得樂透頭彩一樣得到春燈公子赤今萬兩喉潤的獎

賞,不過,一劍雙刃,當「東家聽來西家播弄,夜裡夢見醒時擺佈,鄉間傳

說市上兜售,城裡風聞渡頭搗故」的說書行當感人太深、影響太大,也

有可能同〈獅子頭〉裡的說書人所說:「一張利嘴,葬送了多少條性命。」


《春燈公子》,或許就是說書人為說明言語隱藏的力量所寫的一本書吧。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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